崇祯十四年七月十九,山海关外,宁远中右所驿道,此处距离宁远城,已经不足 30 里。

“铁场堡、永安堡、高台堡、仙灵寺堡、小团山堡、黑庄窝堡,高岭驿、沙河驿、曹庄驿……”

夏完淳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铠甲,头戴红缨盔,还拿了一支长枪,坐在马上,有模有样,仿佛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过看起来,怎么都有些滑稽。

“顾大人,我军已过了六堡三驿,再加上八里铺,至少已经过了百里。算起来,应该还有八九十里就到宁远重镇了!”

临海而行,又避过一天中最热的几个时辰,夏完淳虽然变黑了一些,但气色不错,人也是热情洋溢。

“完淳,你说你,为什么非要受这罪啊?”

顾绛摇摇头,爱惜地牵马而行,虽然此时是辰时,但夏日炎炎,不比秋冬季节。

夏完淳只数了自己见到的堡驿,没有看到的不知多少,关宁锦防线,多的是军堡驿站,数不胜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顾大人,你不用客气,把我当你的士卒就是了!”

夏完淳热情高涨,看得出来,他是很享受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军旅生涯”。

“顾兄弟,完淳这小子,给你添麻烦了。”

夏允彝和陈子龙也是大汗淋漓,牵马而行。原以为他二人得罪了王泰,王泰不会让他二人跟随,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成行。

“夏兄、陈兄,大人对你二人,心底里还是欣赏的。即便是伯祥兄,大人也是敬重他的为人,并没有所谓的仇深似海、泾渭分明。”

顾绛看了看周围,低声说道。

夏允彝和陈子龙对望了一眼,都是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下来,他们耳濡目染,对王泰的所作所为,认识更深,一些芥蒂,自然而然消失不见。

“宁人,说起来,你也是我复社中人,你为何对王泰俯首帖耳?王泰对你,似乎也是格外看重?”

尽管吃着别人喝着别人,陈子龙的话锋依然辛辣。

“是啊!宁人,你可是文武双全,性烈如火,用王泰的话说,你就是有文化的暴力男。你对王泰毕恭毕敬,是不是要青云直上,图个锦绣前程?”

夏允彝也是嘿嘿一笑,黑红的脸蛋有几分沧桑。

“俯首帖耳?锦绣前程?”

顾绛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两位贤兄,我敬重王大人,跟随他,是因为我见过的苦难太多,王大人救的穷苦百姓太多,没有别的原因。”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相信你。”

一场场“行路难”经历下来,陈子龙说话也变的直接,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

“人情冷暖,其人自知。复社中人,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真正为国为民者,恐怕是寥寥无几。”

顾绛也是微微一笑,毫不迟疑。

“大人说了,复社中,你们两个是君子,是“异类”,他只想和你们求同存异,让大明的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尊严地活在世上。这便是他的抱负!”

“有饭吃、有衣穿,有尊严地活在世上。谈何容易?”

陈子龙摇了摇头,皇帝和朝廷都解决不了的顽疾,王泰就可以?

不过,王泰尊重他二人,这也让他觉得腰杆挺直了些。

嘹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夏允彝摇了摇头。

“这些家伙,又唱军歌了!”

顾绛回头看去,驿道上的钢铁长龙连绵不绝,千军万马,火炮幽幽,旌旗飞扬,大军迤逦而行,无休无止。

而这钢铁洪流之中,嘹亮的歌声铿锵有力,让人振奋。

“云从龙,风从虎, 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 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 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 只为苍生不为主。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夏允彝擦了把汗,摇头叹息一声。

“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些家伙消停一下啊?”

夏允彝话音未落,马上的夏完淳忽然朗声吟起诗来。

“银海仙槎来汉使,玉关秋草戍秦兵。

闻道锦松飞羽急,书生急欲请长缨。”

夏允彝吃了一惊,颤声问道:

“完淳,这是你做的新诗?”

夏完淳虽然只有10岁,却是江南有名的神童,才名卓著。他9岁时,夏允彝为儿子印了第一本诗集《代乳集》,里面都是夏完淳的佳作。亲友争相阅读,连陈子龙也是青眼有加,在编当代名人诗歌选集时,特意把夏完淳的几首诗搁在后面。

儿子出类拔萃,做父亲的当然是欣喜若狂了。

“爹,这是路过山海关时王大人所做。他说他只做出了一半,让我回头把诗补完!”

夏完淳笑着说道,继续思索诗句,嘴里喃喃自语。

“原来是王泰所做。”

夏完淳的话,让夏允彝有些失望,但这诗是王泰所做,让他暗自吃惊。

王泰,随便即是佳句,可称明之李太白,神人也!

“大家快来看,好多官军啊!”

“好威猛的官军啊!”

“这下,鞑子可有得受了!”

宁远城遥遥在望,驿道两旁,田间地头,站满了衣衫破烂的百姓,他们都在惊奇地看着滚滚向前的河南卫军。

百姓人群中,许多人都是睁大了眼睛。自开春以来,官军一批批涌入关外,声势浩大,看来又是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了。

尤其是这批官军,和以前的都不一样,走路整齐,沉默的让人害怕。

“这么多官军,看来是要和鞑子打仗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们,眼神里面掩藏不住的担心。

“官爷,你们能打过鞑子吗?”

百姓人群中,有大胆的年轻人喊了起来。

“是啊!鞑子可不是吃素的,你们能行吗?”

“是不是花架子呀?”

又有年轻汉子,大胆问了起来。

没有军令,无人理睬,将士们依然是鱼贯而行,步点齐整,落地有声。

“看这架势,这些官军恐怕不是善茬!”

“你咋能看得出来?”

“咬人的狗不叫!这些家伙,一看就不是软蛋!”

百姓议论纷纷,河南卫军从容而过,留下一片的叽叽喳喳、饭后谈资。

王泰站在一处荒废的烽燧之上,驻足观望辽西大地,心中感慨万千。

连绵起伏的山地,破烂不堪的村庄和戍堡,一望无垠的大海,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百姓,贫穷和凋敝,无处不在。

关宁锦防线贯穿辽西走廊,其东锦州城,其西山海关,中部宁远城,左右各 200 里,总长 400 里,最宽处不过 20 里,南临渤海,北倚燕山,沿线设立驿站,并有屯堡烽燧加强防御。

仔细看去,屯堡烽燧上刀砍箭凿的痕迹犹在,印证着惨烈奋争的往昔。大明和后金打了这么多年,百姓被屠戮,军士尸骸累累,白骨如山,将领们丢土弃地,如今只剩下狭窄的辽西走廊。可以说,不止辽西,包括辽东、辽中,每一寸土地上,都是大明军民的斑斑血泪。

大明举国之精锐,志在灭寇雪耻,一场场腥风血雨,似乎就要来临。

不过,在王泰看来,关宁锦防线,山海关不能不守,但整个辽西走廊,包括宁远和锦州,实在没有坚持的必要。

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清军先后数次占领了锦州等地,但都是主动撤去,既没有派兵驻守,更没有修筑堡垒,荒无人烟的宁锦地区,贫瘠不堪,没有任何的军事和经济价值。

在国力衰弱的先天条件下,屯兵于山海关防线足矣。大名鼎鼎的关宁铁骑,每年耗费的可是大明帝国数百万的国库,可以说,大明朝廷的血库,一大半输给了关外防线。

这又是何必?

励精图治,厉兵秣马,以大明一国之力,难道还收不回区区一个关外?

看到万军从中,闷头向前的张煌言,王泰不由得稍稍一怔。

“张煌言,我问你,你说这关宁锦防线,除了山海关,有存在的必要吗?”

听到王泰问话,张煌言抬起头来,眼神中有一丝疑惑。

“大人是说,朝廷财政日益窘迫,就是因为这关宁锦防线?”

王泰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崇祯四年,辽饷提至一分二厘,共计银660万两,另加关税、盐课等杂项,共得银740万两。但中原流寇猖獗,辽饷不仅用于关外,也用于关内。崇祯十年,流寇大乱,祸及数省,朝廷加征“剿饷”,总计280万两。”

张煌言眉头紧皱,在王泰惊讶的注视当中,侃侃而谈。

“建奴屡次绕境蒙古,长驱直入,祸乱关内。为加强边镇防御,编练新军,崇祯十三年,朝廷停“剿饷”,而追加“练饷”730万两,主要靠田赋每亩加一分获得。大人想说的是,既然建奴屡次绕过关宁锦防线入塞,不如退守山海关,既解了朝廷财政之困,也可以绕长城集中精力防御。”

看到王泰赞许的眼神,张煌言思索片刻,这才继续开口。

“大人,以在下看来,关宁锦防线不能丢,一来有损国体,再者让我大明子民沮丧,其三就是不能保持对建奴的威胁。有道是,祖宗之地,寸不可弃。小人狂悖,想来大人心中早有决断。”

张煌言说完抬起头来,却发现王泰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张煌言,你的见解,让我有些失望啊!”

“大人,我……”

张煌言脸上一红,想要争辩,王泰却是轻轻摆了摆手,语气低沉。

“国体、面子,没有老百姓的性命重要?战争的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杀伤对方,让对方没有反抗能力,整那些没用的作甚?”

张煌言正在惊疑震撼,王泰已经离开。

“你呀,大人对你期望很高,你还是脑子不会转弯,不懂变通!”

杨震上来,看着张煌言,装模作样摇了摇头。

张煌言苦笑一声。王泰的话功利十足,却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迎接的官员来了,宁远城马上就要到了!”

杨震打马过来,风尘仆仆,满脸的汗水。

王泰点了点头,眉头微微一皱。

“传令全军,加把劲,尽快到达宁远卫!”

两千里长途跋涉,终于就要抵达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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