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菜端上桌,王青秀道:“后街的刘阿爹从捕鱼人那里收了几条大青鱼,都是二三十斤重。送了一条给我,说是感谢帮他到洛阳来落脚。我如何肯白收他的鱼?补了几贯钱给他。”

王宵猎道:“人家送鱼来,要记得这一份情分。补钱给他,是我们的本分。送鱼来时,人家也没指望得钱。其实这种事情,最好是过几天,姐姐或者亲自走一趟,或者派个人去他家里,送些东西给他。不直接给钱,才是人情往来。”

王青秀笑道:“偏你这个时候懂事,知道人情往来了。平日里你总是嘱咐我,不能收别人的钱,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不要受别人的恩惠。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什么都分得清楚?”

王宵猎叹了口气:“没有办法。我不这样要求,必定就会有人走你这条路子,为自己谋好处。但是这样做,就把自己与社会隔离,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姐姐要嫁人了,不能跟以前一样。”

听了这话,王青秀给王宵猎倒了一杯酒。道:“这两天张家的人和王阿爹一起定了日子,我八月十二出嫁。他们都说那是个好日子,不能错过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可一定要来!”

说着,王青秀的眼角不由有了泪花。自从父亲去世,这几年姐弟相依为命。王宵猎由于自己的身份,对家庭成员的管理非常严格,王青秀处处受制。作为一个普通人,王青秀如何不委屈?而且对于弟弟的做法,王青秀也非常不理解。做了官,有了权,哪个不是尽量向家里面搂钱,哪有这个处处限制家里人的?如果这不是自己惟一的弟弟,王青秀不会如此无条件地支持。

看着姐姐的样子,王宵猎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一个组织,清廉不清廉,公正不公正,与领导人的风格息息相关。可以说,领导人自律越严,这个组织也就会表现得越清廉。如果领导人不自律,纵然查得再严,也无法保证组织清廉。

一方面是领导人自律,一方面是督查要严,两者结合起来,才能造就有战斗力的集体。缺了一方面,组织必然是混乱的。混乱的组织,怎么能够表现出战斗力呢?

想着这天下都是我的,给我做事的,都是我的奴才。对于奴才,给的再少也要谢恩,不能心生怨恨,这种想法就不该是正常人有的。先秦两汉,就连皇帝也不敢有这种想法。

皇帝不自律,对待大臣刻薄寡恩,下面的大臣还能够忠诚,只能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出现。

对于儒家,王宵猎对那句“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特别认同。想要别人忠,自己就要有悯恕之心。自己没有悯恕之心,妄想别人效忠,是病态的。

病态的思想,必然会产生病态的现实。你以为臣子的俸禄少,却不知他们只是不从你手里领钱而已。你以为他们不领钱,他们只是把钱换成了权力,或者其他的东西。

自己势力初起,王宵猎如果不能自律,怎么能够团结得起一群人才呢?没有团结,就只是一群流寇。

王青秀擦掉了泪花,道:“说着高兴的事,我怎么就掉眼泪了——”

王宵猎道:“因为这几年,姐姐虽然不缺吃不缺穿,过得却着实不容易。人家只看你是我的姐姐,想着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哪里知道,我却处处约束,自然过得不快活。”

“你知道就好。”王青秀露出笑意。“这样大的青鱼,抓到可不容易。我做了个熘鱼片,你尝一尝。我跟你说,这菜可不好做,我学了好久呢。”

王宵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片。点头道:“吃着鲜嫩,果然美味!姐姐要嫁人了,最近苦练厨艺。对了,张杞提举书画院,他满不满意?”

王青秀道:“我是你姐姐,也不过是如此,他还有什么想的?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不给我添麻烦。这话听起来,有些心酸啊。”王宵猎有些感慨。“换个地方,我从制置使到镇抚使,现在做到了宣抚使,治下一言九鼎,哪个敢跟我添麻烦?几年之后,姐姐也只能说一句不给我添麻烦。”

王青秀不说话。拿起酒壶,给自己和王宵猎倒满了酒。酒是露酒,以河阴产的石榴配合多种药材,以陈酿的白酒为基酒,精心酿制而成。度数比白酒低了许多,喝起来甜甜酸酸,极对女人口味。

作为宣抚使,王宵猎再是清廉,用的东西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许多事情看着不起眼,实际却很稀少。治下哪怕是再赚钱的大商人,想跟王宵猎这样生活,也是做不到的。

喝了酒,王宵猎道:“我一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人是平等的,是一样的。你不能规定好一个人这辈子只能做这个,或者做那个,规定他要怎么在世上活着。但这个世界上,有高官,有商人,还有衣食不给的穷人。每一个地方都透露着,人不是一样的。做小人物,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也不必为此烦恼。自己主政一方,统率大军,这个问题就必需要想清楚。人生在世,到底有没有不一样?有没有不平等?”

王青秀听了,饶有兴致地问道:“那现在想清楚了没有?”

王宵猎摇了摇头:“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比以前已经好多了。我曾经以为,世界就是一个舞台,我们来到了这一个世界,就要扮演舞台上的角色。在舞台上,我们是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有的人高贵,有的人低贱;有的人勇猛无敌,有的人贪生怕死;有的人仗义疏财,有的人贪财嗜利;什么样的人都有。但脱下了戏装,我们不需要扮演舞台上的角色了,那时就是平等的,不应该有什么区别。”

王青秀从来没有听人这样讲过。问道:“以前这样想,现在怎么想呢?”

王宵猎道:“有谁规定,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要上台演戏呢?我就是不演戏,就要做自己,为什么不行?甚至穿上戏装,只到舞台上面做个样子,想怎么演就怎么演,行不行?”

说到这里,王宵猎叹了一口气:“都行的。凭什么不行?这个舞台,没有导演,没有观众,当然是演员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了。但是,官场是一个特殊的舞台,是有导演,有观众的。登上了官场这个舞台,就要认真演。如果在官场上的舞台上不认真演,还想我怎么样就怎么样,是不行的。”

王青秀没有听过什么导演、观众,也没有问。只是在一边看着王宵猎,静静听着。

“我最喜欢问官员,认为自己属于权力,还是权力属于自己。其实这句话,更多的时候是问我自己。哪怕是大权握,生杀予夺,我也要问一问自己。我属于权力,还是权力属于我。我要让自己明白,自己只是权力的一部分,权力从来都不属于我。我坐这个位子,一定要守住自己的本分,才能演好这个角色。”

王宵猎轻声问道:“你觉得,自己演的是什么角色?”

王宵猎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一轮圆月。过了很久,才道:“现在我说不清,最少是无法对人说。因为在这个舞台上面,我的角色不是由我决定,而是由别人决定。”

王宵猎想不想当皇帝?问了自己许多次,王宵猎只能回答,不想的。因为在自己的政治理念中,皇帝要受到诸多的束缚,有许许多多的责任。自己好不容易活一次,多么想无拘无束,快快乐乐地活着。如果做了皇帝,就要处处都谨小慎微,该多么无趣。

能决定这个的,是赵构。在王宵猎军力渐强,足以与金军分庭抗礼的情况下,能不能振奋精神,有足够的勇气击败金军,恢复中原,甚至做出更大的功绩。他能做得好,王宵猎何必争?如果做得不好,又怎么能不争?

在这个舞台上扮演什么角色,不是由王宵猎一个人决定的。自己所能决定的,是不管是谁,都无法阻挡汉人恢复中原,重整河山。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不能违反人民的意愿。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国家的主人。掌权的人,必须想尽办法,理解人民,行使人民的权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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