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王程和邓健也没有阻止,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

张静一将钱往店小伙的手里塞。

原本以为,付了钱,便可以走了。

谁晓得,这店小伙脸色却是骤然变了。

他竟是魂不附体的样子,非但不敢接张静一的钱,反而噗通一下,双膝一软,拜倒在张静一的脚下,磕头如捣蒜,恐惧地道:“小人……小人怎么敢,官人不要折煞小人,不要和小人开玩笑了。小人……小人……”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竟有血迹,显然是吓得不轻,这磕的几个头,也是实实在在的。

张静一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只是付钱而已,换来的却是如此的恐惧。

一旁的王程这才呵呵一笑,耀武扬威似的看了一眼张静一,拍了拍张静一的肩道:“好啦,三弟,你就别吓他了,难道非要将人吓死才干休吗?咱们做锦衣卫的,得积德行善,可不能闹出人命来。”

他倒像是做了好人好事的样子,一把将店小伙的钱接了,这店小伙才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虽是眼里噙着泪,却挤出笑容:“多谢官人高抬贵手。”

得了茶钱,三人离去。

这一路,王程昂首阔步,邓健则与张静一肩并肩,低声道:“三弟,咱们卫里的人出门在外,就是如此的,这是规矩。你要付钱,这就是破坏了规矩,这钱你若是不收,你想想看那些商户们还不要吓死?他们付咱们茶水钱,只是求个心安。可若是你不接受,他们只会觉得,咱们要嘛是嫌他们给的少了,往大里说……是有其他的企图,不吓死才怪。从今往后,可不要胡闹啦,你要像个锦衣卫的样子。好端端的,吓人家做什么?”

我特么……

张静一想说点啥。

分明自己只是想喝茶付钱而已。

现在好了,倒像自己成了恶人。

他们这些强盗一样的人,反而成了积德行善。

这就是锦衣卫吗?

这便是天启六年?

张静一见这热闹祥和的京师,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淡了,人在黄昏之中,斜阳落下最后一点余晖,以至于自己的身影,竟也随着斜照的夕阳拉的老长。

踩着自己的影子,迎着最后一点的太阳余晖,张静一已隐隐能感觉到长夜将至,眼下这一缕斜阳,这或许,便是大明朝最后一丁点的光芒了吧。

………………

紫禁城。

懋勤殿。

此时这殿外,搭起了戏台子,几个戏子正唱着《岳忠武传奇》的戏文。

年轻的天启皇帝,穿着一身甲胄,却是正襟危坐的在戏台之下,待那戏文到了最热烈处,天启皇帝的手搭在一旁的案牍上,他的旁边,被宦官和大汉将军们所包围。

魏忠贤则站的更远一些,也是出神的看着戏台上,似也如痴如醉。

后世对于天启皇帝的评价,是木匠皇帝。说他是个文盲,不思国政,只知道做木匠。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虽也偶尔做一些木工,他的爱好却很广泛,他其实也喜读书,颇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除此之外,明实录之中,有大量关于天启皇帝的记载。

如:魏忠贤导以上武,每月怂恿操练内兵。每操,试红衣大炮,宫阙悉为震动。

意思是天启皇帝几乎每个月都要亲自在内廷操练宫中的卫兵,且皇帝还特别喜欢打炮,每一次打炮,响动都很大。

又如:魏忠贤驰马御前,上射杀其马;上时习武刀剑,终夜不休等等。

也就是说,天启皇帝不但喜欢排兵布阵,弓马也很娴熟,而且他喜欢舞弄刀剑,经常练习刀剑到一夜都不休息。

大明天子的爱好,大抵就是如此广泛。

至于木匠皇帝的名声怎么传出去的,反而显得有些奇怪了。

不过天启皇帝还有一个很大的爱好,就是看戏。

他不但爱看戏,还只逮着岳飞的戏看,属于百看不厌的那种,今日得了闲,自然又在魏忠贤等人的拥簇之下,让人布置了戏台,开始看戏了。

每每这个时候,魏忠贤都会躲到一边去,因为他很清楚,陛下不但爱看戏,而且还很容易入戏。

每到入戏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眼看着岳飞即将要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天启皇帝这青年天子此刻额上青筋都曝了出来,面上狰狞,似风魔了似的,破口大骂:“秦桧该死,该死,该死…”

吓得一旁的小宦官们纷纷拜倒,个个道:“奴万死。”

天启皇帝却依旧还是咬牙切齿,双拳握紧:“真真该死,不,是万死而不足以赎买。奸臣贼子,贼子!”

他骂着骂着,眼眶竟红了,落下泪来,似乎又想到岳飞即将要遭遇到的厄运,便龇牙裂目的样子,脸胀的通红,一言不发。

魏忠贤这时候,往往都要站的远远地,他很清楚天启皇帝的性子,每次看戏都要骂的,自己不能去触这个霉头。

等到戏落了幕,天启皇帝才回神,怅然若失的样子,低头,却见一旁的小宦官们跪了一地,于是便落座,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轻描淡写道:“都起来吧。”

众宦官如蒙大赦,纷纷站起,一个个佝偻着身子,垂头不语。

宫禁之中规矩森严,哪怕是在御前,便是咳嗽也得憋着。

此时魏忠贤才小步走来,笑吟吟道:“陛下今儿又动怒了。”

天启皇帝沉默了片刻,将茶盏放下,方才慢悠悠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魏忠贤听罢,顿时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现在国家内忧外患,而天启皇帝今日听了戏文,自然而然,又开始想着,这天下谁是大明的岳忠武,是这龙城飞将军了。

魏忠贤白皙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慢条斯理道:“陛下登极迄今七年,任用贤能,文治斐然,武功赫赫,人才济济……”

他斟酌着用词,想继续说下去,天启皇帝却道:“倘若当真人才济济,武功赫赫,何以天子脚下,区区一个赵贼,竟也治不了?”

这番反问,让魏忠贤的笑脸一僵,踟蹰着道:“陛下,这赵贼,可不是普通人啊。”

天启皇帝板着脸,不为所动。

魏忠贤亲自掌管着东厂,而他的干儿子,则被他推荐成为了锦衣卫都指挥使,更不必说,京里不少京营都被他的子孙们占据,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赵天王处理不了,在天启皇帝看来,不是他魏忠贤无能又是什么?

虽然魏忠贤已经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一个叫张天伦的锦衣卫副千户身上,说全都是因为他贻误了战机,可这个责任,他还是推卸不了的。

既然无法推卸,魏忠贤便解释道:“这赵天王,乃是魔星转世,穷凶极恶,奴婢听说,他身长有一丈……”

听到一丈的身高,天启皇帝不禁动容。

这么高,那肯定不是凡人了。

魏忠贤又道:“还不只呢,他的手臂,有千斤之力,这臂膀上身长开来,可以立马……”

手臂可以让马站立……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一副你似乎在骗我的表情。

魏忠贤道:“此人乃是万人敌,乃天煞魔星,想要剪除,哪里有这样的轻易。奴婢为了除贼,夙夜匪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天启皇帝见魏忠贤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便软了几分。

魏忠贤随即便道:“陛下若是不信,但问其他人,自然知道这赵贼有多棘手了。”

他信誓旦旦,心里却想笑,问其他人?这陛下身边上上下下都是我魏忠贤的人,问谁都是赵天王天下无敌。

天启皇帝便叹了口气:“这样的万人敌,竟不能为朕所用,竟去做贼。”

说罢,似乎又想到了方才的戏文,便又惆怅道:“世上有这样的恶虎,可朕的打虎英雄又在何处呢?”

他低沉着眉,情绪低落着。

魏忠贤则带着笑,他素来最知道陛下的性情,此时还是不要多嘴多舌的好。

就在这时,却有通政使司的宦官匆匆而来,不停朝魏忠贤使眼色。

魏忠贤见状,正要蹑手蹑脚的离开。

天启皇帝却是觑见了那小宦官,随即道:“通政使司来这做什么?”

那小宦官听了,忙碎步上前,躬身道:“陛下,锦衣卫有一道加急的奏陈……”

天启皇帝叹口气:“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来,取朕看看吧。”

家事、国事、天下事,对天启皇帝而言,似乎没有一件不是让自己烦心的,他伸了手。

魏忠贤便忙去接了小宦官的奏陈,小心翼翼的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天启皇帝将奏疏揭开,细细看起来。

“呀。”天启皇帝突然露出错愕的声音,面上带着狐疑之色。

魏忠贤觉得很蹊跷,陛下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轻易露出诧异的样子。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似乎对奏疏中的内容显出了极大的兴趣,甚至不自觉的问:“魏伴伴……”

“奴婢在。”魏忠贤躬身道。

天启皇帝带着狐疑道:“那赵贼,当真是万人敌?”

魏忠贤忙道:“这是当然,赵贼虽无三头六臂,却也有伏虎之力,不容小看。”

天启皇帝颔首,继续重新看一遍奏疏,随即,龙颜大悦,喜滋滋的道:“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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