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一思索,凑到他近前轻嗅了下,微皱了双眉:“你身上有血腥气,幽州出事了?”

侯承远轻轻推开我,“你素来不喜欢征战杀伐之事,就不要多问了,我也不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告诉你。”

他喉咙中干咳了两声, 转而道:“给我倒杯茶,一路着急忙慌地往回赶,嗓子眼儿都快冒烟了。”

我笑瞪着他道:“一回来就摆老爷的谱。”一面提起案上的茶壶欲为他斟茶。

“哎呀!”刚提到手中,才发现茶壶竟是空的,“我忘记沏茶了,你等着,我现在去引火煮水。”

拎着茶壶正要出门, 侯承远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轻叹了一声,“我不在的这几日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的。”

他站起身,掸了掸甲胄上尘土,“我先回去拾掇拾掇,换身衣服,过会再来找你。”

“那好吧。”我迟疑了一下,“如果乏了,就先歇息吧,不用特意过来了。”

他没有作答,提步走到门口,回头又四下看了眼空荡荡的屋子,叹道:“往日喧笑不绝的寝所,如今却只剩下你一人,唉!待我沐浴更衣后,我带你去长安散散心,老一个人这么待着,好人也会给憋出病来。”说完,他轻摇着头出了门口。

入得长安城,与侯承远直奔了听松居, 先前早已闻得听松居的大名,却一直无缘到访,今日一见,果真壮观。其实用“壮观”来形容一座酒楼似有不妥,但听松居的确当得起“壮观”二字。

听松居外观高三层,内部实为五层,平面方形,下层左右伸出,前后出廊屋与配楼相通,全体屋顶错落,翼角嶙峋,气势雄壮。屋面全部由琉璃瓦覆盖,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色彩绚丽,雄奇多姿。

听松居始建于三国,坐落于长安城台之上,台下绿松成荫, 远望烟波浩淼。风起时, 松林被大风撼动树干, 左右摇曳, 远远听来,宛如波涛拍岸,跌宕起伏,一浪高过一浪,给人以气势磅礴之感,听松居也由此得名。

听松居的闻名遐迩不仅仅是因为它悠久的历史,雄壮的气势和秀丽的景致,还因为此处是文人雅士品酒论诗、舞文弄墨之所,听闻,许多当朝的大官也是此地的常客。

侯承远领着我径直上了四楼,找了处能欣赏尚佳景致的座位落座,我凝望着窗外的美景,不禁觉得神清气爽,一扫胸内积聚多时的郁闷。转头又四顾打量了一圈,这一层楼虽不算宽敞,但布置得却十分雅致,想来,听松居的主人也是花了不少巧思。

四周的座位上已三三两两坐了不少人,看穿着打扮,举止仪态,俱是些风流才子,至于其中多少真风流,多少假风流,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喜欢附庸风雅的人实在不少。

一旁桌上的人看起来酒兴甚高,和同案而坐的人碰了碰酒杯,一仰头饮尽,高声笑着道:“裴兄,我与你猜个字谜,以祝酒兴,如何?”

同案的另一人也饮了一杯酒,应道:“甚好,甚好。”一面说一面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对方出题。

“的历流光小,飘飖弱翅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请裴兄猜一动物。”

另一人手中把玩着酒杯,双眉微蹙,凝注未语,似在思索着答案。

侯承远扭头瞥了那两人一眼,不屑道:“真酸,喝个酒还这么磨磨唧唧的!”

我一笑,正欲说话,忽听那猜谜人道:“是萤火虫!在下可有言中?”

“裴兄果然高才!在下再出一题,看兄台能否猜中。虫入凤窝飞去鸟,七人头上长青草,大雨下在横山上,半个朋友不见了。”

那猜谜人一听,搁下酒杯,皱眉道:“这诗不成诗,毫无平仄押韵可言,这叫在下如何去猜?王兄分明是在取巧!”

我一听,忍不住心中暗自讥笑,真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这一题可比上一题虞世南的《咏萤》简单得多。

侯承远见我若有所思,嘴角噙着丝浅浅笑意,凑上前来悄声问道:“你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微微颔首,信手沾了点茶杯中的水,一面在案上比划,一面低声解释:“虫入凤窝飞去鸟,是个‘风’字;七人头上长青草,是个‘花’字;大雨下在横山上,是个‘雪’字;半个朋友不见了,就是个‘月’字,合起来就是‘风花雪月’。”

那出题人虽已有了几分酒意,但耳力倒是很好,听我一语道破谜题,笑看着我点了点头,回过头面带讥笑对那猜谜人道:“原以为只有在下醉了,原来裴兄也醉了。”

那猜谜人似也品出了话外之音,面上一阵潮红,抬头恨恨地瞪了那出题人一眼,“嘭”的一声愤然搁下酒杯,起身甩袖而去。

侯承远看着那两人直摇头,喃喃道:“独孤谋这小子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魔怔,放着好好的晓月楼不去,非选这么个地方,对着这些个酸腐书生,胃口都倒了。”

听他提起独孤谋,我疑惑道:“他也要来吗?”

侯承远回道:“这回就是他请客,说是他成婚时你无法到场,所以提前请你喝他的喜酒。”

我一笑,道:“亏得他有这份心意。”

“哎呀!”我顿然想起,一拍脑袋,“既然是喝他的喜酒,我应该要准备贺礼才是。”

侯承远笑道:“你的那份贺礼我早就备妥,已经送去驸马府了。”

我不好意思道:“太让你破费了!”

他握住我的手,瞅着我轻叹道:“将来成了亲,我的不就是你的吗?何来破费之说?”

我听了,脸一下就红过了耳根,赶忙低下头,避开了他灼灼的视线。

正低头默然,忽听一人道:“我说怎么瞧着眼生,不似听松居的熟客,原来是侯兄,失敬,失敬。”

我闻声抬起了头,望向话音传来的方向,一高瘦的锦衣青年缓步自五楼踱下,面带微笑向侯承远拱手作了一揖。

侯承远面色淡淡,只用眼角余光掠过那人,随意点了点头,当是打了招呼,并未搭腔。

另有一身形略显矮胖的青年紧随在那高瘦青年之后,不怀好意地笑道:“侯都尉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美人在侧,艳福无边哪。”

他略顿了下,盯向我道:“这位姑娘明艳动人,倒是个销魂角色,只是面生得很,不知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我瞟了一眼说话之人,没有吭声,自顾又将头低了下去。

侯承远的脸色已然冷了下来,还未及发作,便听那高瘦青年道:“钱兄不知道吗?前些日子,侯兄向圣上递了封请婚的折子,据说是想娶一个宫女为妻,还是个商人之女,想必就是这位姑娘。”

矮胖青年眉眼微动,又打量了我几眼,转眼瞧着侯承远,面带嘲讽道:“娶个商人之女为妻岂非有失侯都尉的身份?长安城的秦楼楚馆中有如此姿色的姑娘也不在少数,想吃猪肉未必要自己养猪。”

“姓钱的,你嘴巴放干净些!”

侯承远再也按捺不住火气,愤然拍案而起,一个疾步冲到矮胖青年面前,抓住他的衣襟,将人提了起来,眼中寒光四射,厉声道:“你小子有种再说一遍!”

矮胖青年面上血色全无,豆大的汗珠频频滚落面颊,急声道:“君子动……动口不动手!”他口中的话虽说得漂亮,手却紧握着折扇不停拍打侯承远的臂膀。

那高瘦青年显然也被唬了一跳,口中劝道:“侯兄息怒,莫要伤了和气。”人却一步一挪地闪到了一旁。

侯承远冷哼一声,不屑道:“君子?你也配!人人都说,殿中监钱伯云人才风流,却生了个只会吃喝嫖赌的草包儿子,本都尉也很好奇,钱兄这个大脑壳里到底装的是些什么?”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敲了敲矮胖青年的脑袋,忽然敛了怒意,冷笑着望向一旁的高瘦青年,缓缓接着道:“既然来了这听松居,本都尉也附庸风雅一回,你们这些风流才子不是喜欢吟诗作对、猜谜吗?本都尉就与冯兄也来猜一回,若本都尉输了,今日在座各位的酒钱就都记在本都尉的账上,若冯兄输了,也同样如此,诸位看如何?”

周围众人见有热闹可瞧,无不应声附和,拍手叫好。我暗自一叹,还真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那高瘦青年见已势成骑虎,正了正尴尬的脸色,清了清嗓子,道:“那冯某就恭敬不如从命,请侯兄出题。”

侯承远道:“本都尉一介武夫,喜欢直来直去,咱不出那些酸溜溜的谜题,只猜猜钱兄这大脑壳中装的是什么?本都尉猜是一包草,冯兄呢?”

高瘦青年怔了半晌,嘴角硬扯起一丝笑意,道:“这让冯某如何去猜?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一包草。”

侯承远道:“冯兄何以如此肯定?本都尉说里面装的是一包草就是一包草。”

高瘦青年强笑道:“侯兄,你我各执一词,却无从分辨谁对谁错,依冯某看,就此算了,当是平局了事。”

侯承远道:“既然要赌,自然要分个胜负,况且也并非没有分辨之法。”

“如何分辨?”

侯承远阴沉了脸色,侧回头用冷厉的眼神凝注着矮胖青年,一只手突然放在了他头顶百会穴处,沉声道:“很简单,本都尉只需捏碎他的脑壳,便可一目了然。”

大家原本都怀着看热闹的心态看待此事,却未想到这热闹忽然变得如此之大,侯承远的话说出,在座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禁骇然失色,因为观他的神情确不像是随口戏言。

有些人慌忙从身上摸出银两置于案上,就想离开听松居,但还未到楼梯口,就听侯承远一声低喝:“本都尉有心请各位喝酒,各位莫不是想驳了本都尉的面子?”

原先想走的人顿时身如石柱,再不敢向前迈出一步,最后只得悻悻然坐回了原位。

再看那矮胖青年,此时早已面如死灰,牙齿打颤,吃吃道:“侯都尉……莫非是在跟小弟开玩笑?”

侯承远冷笑着道:“莫不如本都尉也与钱兄打个赌,就赌本都尉会不会捏碎你的脑壳,如何?”

矮胖青年两腿直在哆嗦,嘴唇微微在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事态发展至此,我也是始料未及,心中担忧着照此下去会一发不可收拾,遂想上前劝阻,还未起身,突听一人戏谑道:“这听松居何时改成戏楼了?”随着语声,独孤谋缓步出现在楼梯口。

那愣在一旁频频擦汗的高瘦青年一看到独孤谋,就彷佛看到了救星似的,挤出了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忙上前作揖道:“独孤兄来得正是时候,劝劝侯兄,千万莫要因一时意气,伤了彼此的和气。”

独孤谋一翻白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装蒜道:“侯兄?侯兄是谁?本少爷不认得,我只是来买麻油鸡的。”

“掌柜的!给我打包一份麻油鸡,本少爷还赶着回家吃我娘做的饭呢!”说着,拍拍屁股转身就欲下楼。

高瘦青年立时傻了眼,怔了半刻,赶忙上前拖住了独孤谋的胳膊,急道:“独孤兄,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侯兄向来言出必行,弄不好可真会出大事的!”

独孤谋甩开他的手,瞟了眼那矮胖青年,随口问道:“这小子又惹了什么乱子?”

高瘦青年脸色为难,静默了一会,才将事情的始末对独孤谋娓娓道来。

独孤谋听完,冷冷哼道:“活该!若将你的女人跟娼妓比,看你生不生气!”

高瘦青年道:“独孤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钱东河那张破嘴,钱家与独孤家向来交厚,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当卖个面子给钱伯父。”

独孤谋略一思索,几步上前,瞪着那矮胖青年斥道:“良辰、美景、才子、佳人,本少爷好不容易也雅一回,偏就你小子会煞风景!”

“独孤兄救我!”矮胖青年可怜巴巴地望着独孤谋道。

独孤谋没有搭理他,径自走到我身旁坐了下来,凑近我悄声说:“芸儿,给我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好?”

我暗自一声叹息,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早已心如古井,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眼前的冷嘲热讽,于我来说不过如惊鸿掠水,波荡无声罢了。

我微微点头,同样抑着声音道:“那位钱公子说的话,我并未在意。”

独孤谋露了些笑容,轻声道:“如此就好,此事若闹大,对承远兄也没什么好处,暂且息事宁人,我自会想办法为你出气。”

他朝侯承远一努嘴,“去劝劝他,你说一句比我说一百句都管用。”

我从凳上站起,走上前轻拍了拍侯承远的背,他侧过头来看我,眼中竟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情绪,似怜惜又似自责,我朝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他眉头一蹙,“可是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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