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军、巡防司、顺天府兵丁,一列列的军士举着火把,在漆黑的夜里,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儿掉。

各种各样纷乱的杂音一直断断续续地持续到了天明。待顾府、许府众人用罢了早饭,提着一颗心坐到了近响午,才终于传来了城中解禁的消息。巡防司在京中一处酒楼的地窖里,搜到了一二十个来不及出逃的反党,并几十把兵器。其他几个衙门或许是奉命办差,可巡防司却是在戴罪立功——居然让这么多人带了兵器,不声不响地混进了城,闹出了如此一个大乱子,顾成卉就算是不通官场上事,也知道巡防司的长官恐怕不会好过了。

不知怎么的,今儿一早起来,她心里就有点不安。

随着祖母等人一块儿出了许府二门,正好见到顾府派来接人的两架马车稳稳地停在那儿。跟许府一众人寒暄半响,道了别,往马车上走的时候——顾成卉忽然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如果硬要比方的话,她此刻的感觉大概就像是丛林里的野兽,察觉到了危险在靠近……

尽管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警戒着,顾成卉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进了车厢,仍旧挑了右边的位子坐下。又过了一小会儿,顾七才与许府一位小姐说罢了话,转身也跟着上了车——一上车,她就笑意盈盈地对顾成卉道:“五姐姐也不等我一道,独留我一个在外头应付!——嗳是了,我没有了丫鬟。回府一路上可要劳烦五姐姐身边这位……忍冬姐姐了。”

车窗外的阳光透过帘子,洒在顾七白皙的肌肤上,阴影衬得她一双酒窝更深,牙齿更白。

这还是头一次在面对顾成卉时,顾七笑得这么开朗。

顾成卉动了动身子,瞥了忍冬一眼,笑道:“妹妹何必这样客气,直管吩咐便是。”

顾七又是甜甜一笑。点了点头。

顾成卉抬眼看了看她,车厢里忽如其来地陷入了沉默。马蹄声逐渐哒哒地响起来,载着顾府一行人,慢慢走上了刚刚解禁、尚还清冷的街上。往日的吆喝叫卖声只剩下了零星几句,更多的还是一阵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踏踏而过。

听见声响,顾七伸手掀开半张帘子。凑头朝外看去。“——嗳哟,姐姐定没有见过这些官兵罢?看看,走得多齐整,也不知是哪一块儿的兵,我估计是要回营去了……啊,竟是禁卫军呢。”她一面瞧得高兴,一面对顾成卉道:“咱们这等人家的姑娘。平时哪有机会见到这个?今儿倒是开了眼了。” 神态又自然,又亲昵。

顾成卉目光注视了一会儿她拉着帘子的手,方才笑道:“……你说得是呢。”

顾家这姐妹二人之间,从未有过这样融洽的时候——忍冬的目光在自家姑娘和七小姐身上转了几转,心底小小的疑惑一直持续到了回府。

进了顾府,马车依旧在垂花门处停下了。包括顾老爷、孙氏等在内大小主子,得了消息以后就一直站在门边儿上候着。此刻一见老夫人和两位小姐都下了车,顿时迎了上去——问过了老夫人的安,顾老爷和孙氏转向了两个女儿。

目光一落在顾七身上,孙氏一双眼睛立刻泛了红。低低哭了一声“我的儿!”便冲上来搂住了顾七。过了好一阵她才撒了手,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了顾七一遍,见她似乎无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站在孙氏身后的顾老爷轻轻咳了一声,道:“两个丫头没事吧?”

孙氏的目光这才落到了顾成卉身上,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应付的笑来,随即一掠而过:“听见你们跟祖母走散了。又被乱党围住,我魂也差点吓没了……”一双眼仍只望着顾七。

顾成卉自然毫不在意,这边以顾明松打头的几个兄姐妹也都迎了上来,好一阵关切言语。只见顾成宛红着一双兔子眼。细细小小的模样更可怜了,拉着顾成卉道:“五姐这一次当真是死里逃生……没有吓着罢?”

顾成卉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耳边忽然听见顾七扬声道:“你们可不知道,出事的时候,五姐姐当真镇定!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拔腿就跑——若不是她拉了我一把,叫我一起跑,只怕我此刻早已随了那镇北侯世子,挂在东城门外了……”

明明“遭到不测”四字就能一言带过的事,被顾七一个“挂”字,寒栗栗地在众人脑海里展开一幅图。孙氏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扯过女儿,打断了她的话头——“好端端地,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顾成卉定定地瞧了一眼顾七。

正在此时,顾老爷对着顾成卉“嗯”了一声,难得地赞许了一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性子这么稳,很好!”

“说到昨天,也是多亏了许家少爷了……”老夫人一边叹,一边笑道:“都堵在门口做什么?回去说罢!”

顾家众人这才簇拥着老祖母,并着丫鬟婆子,一路浩浩荡荡地进了寿安堂。

一直等应付过了一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屋子里时,缠绕着顾成卉的不安才消退了一些。

半夏、橘白两个,好像找到妈妈的小狗似的,拉住了她的袖子,又是哭又是笑。许妈妈眼眶红着,不住道“姑娘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去……”或是“吓着姑娘了、委屈姑娘了!”只有细辛,仍像往日那样默默地跟在顾成卉身边,给她泡好了茶,又拿出许妈妈做的靠枕来,拍打松了,垫在椅背上。

顾成卉朝她望了一眼,细辛笑了:“姑娘回来就好。”她低低地说。

简直就像被一群亲人包围着似的——尽管正焦急地惦记着一件事,可顾成卉心里还是浮起了这个念头来。她笑着温声安慰自己的丫鬟妈妈道:“我除了有些子累,别的什么妨碍是一概没有的。你们自去做事。不必担心我——”

见众人仍是站着不肯走,顾成卉瞧了一眼钟漏。

算一算,从祖母正屋回来,已经过去三刻钟了……她忙分布下任务去:“烦妈妈去给我做些汤食,半夏、橘白去把针线篮拿来,细辛,你替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信。”众人应了一声。各自去了。

顾成卉坐在桌旁,透过窗子望着院中的老榕树,微微皱起了眉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细辛在砚台里点了水,动作轻柔地研好了墨,又铺开了一叠整齐光滑的信纸。顾成卉提着鼻子吸了吸墨香,端起纸来看了一眼:“太大了——”她道。“去拿把刀来把它裁成一半大小。”

细辛不解地看了那纸一眼,仍然依言去拿小刀。此时正好听半夏道:“姑娘,针线篮子拿来了!”她和橘白已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了。

“拿来我看看!”顾成卉招手道。

在篮子里翻了一会儿,顾成卉挑出一块竹青色绸布,和一个松绿色锦缎绣团云纹的香囊来。拿在手上比了比,她便笑着对半夏和橘白二人道:“你们去把这个香囊拆了。”

两个丫鬟一愣。

“姑娘,这是刚绣好的……您是不喜欢?”半夏试探着问了句。

“你去拆了就是。我自有用。”顾成卉并不多说,见她们转身走了,又忙加了一句道:“莫要拆坏了——留一个香囊的形儿下来。”二人恭声应了是。

细辛手上拿着一叠裁好的信纸,听了这吩咐不禁奇道:“姑娘又有什么古怪念头了?”

顾成卉迅速地瞥了一眼钟漏——已经是未时一刻了。她接过信纸,没有直接回答细辛,道:“这支笔可不行——去给我拿那支绿沉漆小白云来,那支笔写的字最小。字写得大了,恐怕是装不下的……”

不一会儿,细辛便取了笔来。她吸了口气,正待要再问一问姑娘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不想顾成卉的吩咐还没有完:“我记得祖母去年赏了我一只钗子吧?”

虽然一向是由忍冬管着头面首饰,可去年老夫人赏下的那只钗子让丫鬟们的印象都很深。细辛想了想,便笑道:“您说的是那只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罢?那可真正是个金贵的——”

“正是这个,难为你倒记得住这么长的名儿。你去找忍冬拿装这个什么白玉珠子钗的盒子来给我——不必叫她过来了,让她继续休息就是。”说罢,顾成卉将笔蘸了墨,在纸上落下了几个字来。

细辛见状,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好先出门去找忍冬拿首饰盒。

就在西跨院的下人们一头雾水地忙忙碌碌之时,正明居的下人们除了一个乐妈妈,却全叫七小姐给赶出了屋子。

主屋里,孙氏正一下一下地打着手里一只团扇。乐妈妈的头埋得低低的。束着手站在角落里,几乎叫人忘了她还存在。顾七坐在孙氏右下首处,挂着一点微笑,神完气足——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方才在老夫人处直嚷心口沉闷,身子不适,还哄得大家忙送了她回院子。

孙氏忽然叹了一句:“你到底还是小,虽然这个主意极好,可却不能急在一时的。”

顾七有些着急:“如何不行?母亲,昨日之事简直是天赐良机——便是咱们想要计划,只怕也没有这么完美的!”

“你当我不知道?头一件事倒还罢了,第二件事牵动可不小,自然要从长计议。”孙氏见女儿眉头蹙得紧紧地,仿佛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一般,只好又道:“莫作出这个样子来——我都应了你还不成么!”

这话一说,顾七面上的愁云才散了。“我就知道还是母亲好!哪里像三哥,只说什么他认识一个人,自会替我给她一个教训——这都说了多少日,也不见动静。母亲,那我可全指望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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