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像往常一样,书房内浮着墨水和纸张的味道,以及铜豆清亮的音色。

只是这一回,铜豆念的就不是书了。

虽然刚才就隐隐有了预感,可是顾明松此刻依然愣在了原地。——他缓缓地松开了抓着右腕的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他的面色实在太差,屋中一时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只有铜豆低低的饮泣声。

过了半响,才听一阵悠悠的声音响起:“……那一日我从祖母院子里回来,正巧碰上她在一棵树下,神色十分焦急。我上前去问她怎么了,她带着哭腔和我说,母亲临终前给她缝的最后一件纱帽,被风卷走,挂在了树枝上。她个子小,够不着,唯恐又来一阵风,不知将纱帽吹到哪里去……”

顾明松低垂着脸,叫人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色,只有他清润温柔的声音仍在空中低低地回荡。“我也是学过一点拳脚的,上一棵树还是不难,便几步跳了上去,将那顶粉白的纱帽取了下来,递进她手里。她从水绿的袖子里伸出手来,一张脸红红的,向我行了个礼就跑了,竟是连一眼也不敢看我……”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想,今天的日光真明媚。”顾明松越说,铜豆抖得就越厉害。

顾成卉听了,心中不忍,走上来叹口气道:“大哥,我……”

“五妹妹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顾明松苦笑一声,打断了她。“如你所说,我总要从沙子里抬起头来……我处置了铜豆,咱们就继续说。”接着便叫了两个长随,嘱咐其将铜豆关起来。

待下人们退出了院子,他长出一口气,走回屋里。顾明松抬手向妹妹告了声罪,坐下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当他将手放下以后。似乎重新变成了过去那清风拂面的朗润君子。

他对顾成卉肃然道:“妹妹方才所说之事,实在骇人听闻。她……她使计来接近我,我倒还想得明白。毕竟她也十六了,等出了三年的孝期,婚事上只有更加为难的——倒也不怪她为自己打算。可是,像你所说她同时接近我与父亲两人,若万一东窗事发了。她又有什么好处?我实在不敢相信。”

顾成卉咬了咬唇。“说起这件事,就不得不提起太太了……”她说到这。拿眼张望了一下四周。顾明松站起身来,令一个下人去守住门,拉上了窗子,这才对顾成卉道:“妹妹但说无妨。”

“妹妹也不怕大哥心中怎么想我,有些大不敬的话还是要说的。”因为顾虑到古代这个规矩那个守则的,顾成卉虚虚地来了一句。见顾明松并未有何异色,她便说道:“大哥身为顾家的嫡长子,祖母疼爱、父亲看重——我想大哥自己也清楚,说你是太太心里的一根刺并不为过。”

顾明松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直白。可也只是点了点头——想来是明白自己的处境的。

“而祖母的疼爱也就罢了,虽说是老祖宗,可终究也是后宅妇人。父亲的注意力才是重中之重……大哥平日为人端方有礼,对长辈恭谨孝顺,并无可挑剔之处。无缘无故地。若要父亲突然放下你,转而栽培、看重起三哥来,实在是太难了些。闹出一起貂蝉离间董卓父子的故事来,才能为将来做打算。在这件事里,她与貂蝉都能各取所需:大哥从此与父亲反目,孟姑娘却得嫁良人。”

顾明松虽然是嫡子,却也是失了亲娘,在孙氏手下长了近一十九年。即使老夫人保护得好,顾老爷又爱惜这个儿子,他依然一下子就懂了顾成卉的意思……冲击之下,他手掌一扫,不小心碰翻了一块砚台,染黑了一块袖子,只是二人竟谁也没有在意。

“按照太太的预计,我仔细想了一想,发现竟每一步都是扎满了尖刀。”顾成卉嘴角挂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大哥闹着要求娶孟姑娘,先让祖母对你冷了心。接着闹到父亲那里去,叫他知道到了嘴边的姨娘却让儿子染指了,不管你与孟姑娘的婚事成不成,从此父子情恐怕都要所剩无几。若是婚事成了,大哥的名声也就付之东流了,莫说什么仕途经济,就是顾家的权力中心,你也是摸不着边的——这一出离间计,叫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顾成卉说得口干,拿起书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

“照妹妹所说,竟是因为太太与孟,孟姑娘联手?”

“恐怕正是这样。若是这件事影响到了大哥你的秋闱,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顾成卉放下杯子,望向顾明松。

阳光从窗棂间丝丝缕缕地透过来,照在顾明松一双如深潭般的乌黑瞳仁里,变化成了深棕色。这双漂亮的眼睛里,此时透出的却尽是冷意。

“多谢五妹妹今日教我知道……虽已信了你七八分,可事关重大,大哥愚钝,仍然想看一个证明。”

顾成卉眨了眨眼,忽然露出一个浅笑。“没问题——只是我需要大哥帮个忙。”

“妹妹尽管说就是。”

“还请大哥去向祖母请罪,只说你想通了,婚姻大事愿意听从祖母的吩咐,从此不再提求娶孟姑娘的话。待祖母高兴了,我才能使计证明给你看。”

顾明松看了一眼这个美貌的妹妹,见她胸有成竹、镇定自若的样子,强按下心中千万个疑问,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顾成卉笑了笑,起身行礼告别,顾明松执意相送。待兄妹二人走到院子门口,顾成卉见他仍旧有几分郁色,便低声地说道:“大哥,我从前听过些不上台面的话,正好觉得你也该听一听。有道是大丈夫何患无妻,大好男儿何必非要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顾明松初听之下,也不禁被逗得微微一笑。“虽粗,也有趣。只是妹妹以后别再说这样话了,当心叫人听见。”

顾成卉抿嘴一笑,这才叫上了细辛出了院子,正好看见在门口等候的忍冬,主仆三人便自打道回府去了。

待三人走远了,顾明松才返身回到书房,一个人坐在圈椅中,一动不动地独自沉思起来。及至天色擦黑,日头西沉,屋中一点一点逐渐被黑暗侵蚀,他的身影也渐渐融入了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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