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日顾成卉起床的时候,天色仍是漆黑的。走出门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寂静黑暗,只有天幕上还点缀着几颗黯淡星子。月亮像一块薄冰,早被黑色的云遮住了。为了给顾五姑娘洗漱,院子里渐次亮起了灯烛,随之响起脚步声、人声,这才给这无尽的静夜增添了一点活泛气。

尽管仍然十分困倦,可是顾成卉早就对几个丫鬟下了死命令:若是叫了三声她还不起,就洒些凉水在她脖颈处。

——好在没有让丫鬟多为难,两声才过,顾成卉到底还是半合拢着眼起床了。她看了看漏钟上的时辰,还有两刻钟才到卯时——估摸着孙氏差不多也到了寿安堂了,此刻应该见着了老夫人了。

细辛从昨晚起就没太睡好。

她也是个头脑转得极快的人,当晚回来了琢磨一会儿,就差不多大概明白了孙氏布下的这个局,——毕竟也不是很难猜,不过就是一出美人计,哄得大少爷忘了礼法规矩,忘了几月后的秋闱,忘了身份家世的悬殊……

这样发展下去,后果嘛自然是严重的——只是到底也跟自家姑娘没有多大的关系,又何必搅进来,惹得一身臊?怀着这样的疑惑,她起得比顾成卉还要早,早早儿地就候在了屋外。

顾成卉瞧见细辛巴望着等她给解释的样子,刚想要笑,只是嘴巴一张就变作了一个呵欠。

“呵……你起得倒是早,还这样有精神,难为你了。”她仍旧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说道。

“姑娘,要不您再拿凉水洗洗脸吧?一会儿要去见老夫人了,呵欠连天的,总是不好看。”

“不、不用。不洗脸……连头都不必给我梳,就随便扎一个辫子……”顾成卉用手抹了把脸。

虽然不解其意。但细辛仍是照做了,她将顾成卉的头发梳顺了,拢了拢,扎了个长辫。

喝了一口茶,又等了一小会儿,一动不动地等得顾成卉更觉困倦了。她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细辛出了门。

此时天色仍暗。寿安堂的正屋里按着老夫人的习惯。只点了两盏灯烛。灯烛与黑暗光影交错,倒有一半的屋子沉没在了黑影里,使屋里的家什含蓄地半明半昧。老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明亮的烛火将她面上的阴沉之色勾勒得纤毫毕现。

孙氏早已习惯了每日凌晨时。寿安堂这样的氛围了。只是今日她心境却不大一样——孙氏此时正拈着帕子捂住了嘴角,说道:“……啊呀,没想到五丫头昨晚回来竟没跟您说。想必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您也莫要对她见怪了……”

老夫人沉沉地哼了一声。

“母亲,松哥儿一向与您最是亲近,也最听您的教导。我怎么说,也是继母……您还要多劝劝他。虽然他身正不怕影斜,但到底还要顾虑到人言可畏四个字。这一次五丫头拉着他去孟姑娘院子,他拗不过便去了。还好是被我撞见了。若是被个多嘴的家下人撞见。回头出去乱嚼,以后还谈什么仕途呢!”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句句在理,配上那个让老夫人听了就舒心的开场白……老夫人果然点点头道:“这件事,你说得对。回头我便叫了松哥儿来——顾家的承重孙。怎能行事这般轻忽!”又难得和颜悦色地瞧了一眼孙氏说:“一大早就要操心这些事,你也辛苦了。”

“这是我做人母亲的本分,怎么能谈到辛苦呢。昨夜我叫了孟姑娘去,劝告了一番……好在这孩子似乎不是个心大的,倒让我唬得直掉眼泪呢。”

老夫人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端起了茶盏来。孙氏一见,便笑道:“也是我的不该,什么事儿都拿来烦扰母亲。您歇着,我这就回去了,还要准备准备,处理家事呢。”

老夫人听了点点头,又难得地朝孙氏露出了一个笑来。

等孙氏一走,许妈妈就附在老夫人耳边,轻声说道:“……五姑娘已在稍间里等了好一会儿了,因您在跟太太说话,我也没敢通报。”

“噢?她这时才想起来要跟我报备一声儿了?”老夫人面色不动,只挑了挑眉毛。

许妈妈有心要为顾成卉说两句话,又怕叫老夫人看出来,心中暗暗着急,就赔着笑问道:“您要不就见上一见?看看五姑娘要说什么……”

只听老夫人嗯了一声,声调发冷。“叫她进来吧!”

当顾成卉迈进堂屋的时候,老夫人就连眼皮也没有抬一抬。许妈妈站在一边,虽然是大气也不敢吭一下,却觑机接连给她使了两个眼色。

顾成卉平日面上的风度和笑容,此刻早不见了,只剩了一派的凝重和……困乏。她放佛全没看见老夫人与往日迥异的脸色,几步走到老夫人身边,声气细细地说:“祖母——小五有一件事儿要跟您说。”

见老夫人瞅了她一眼,顾成卉权当是默许了,就开口道:“那一日大哥忽然找我,问我功课怎么样了,让我拿上习字去给孟姐姐看看。这不昨儿用罢了晚饭,我就去了。不曾想却在重荷院里遇上了大哥……或许大哥也是想亲自看一看我的功课,所以等在那儿罢?但我却见到太太好像很生气似的突然冲到重荷院来了……我心里实在想不明白,又觉得这事应该让祖母您知道。”

最后好像实在忍不住困了,一手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才说道:“昨儿晚上就想着来,可祖母那时候恐怕都睡下了,怕扰了您的休息……我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就为了能头一个见您,不想还是没有比过太太。”露出了一点小女儿的天真与赌气来。

老夫人虽将她的疲态都收进了眼底,可此时却没有心情去管,只急急地问:“——你是说,不是你拉着你大哥去的重荷院?”

只这一句,孙氏的说辞就露了端倪。顾成卉来不及多想,睁圆了眼:“哪能呢!孟姐姐虽说与我们都住在一处,可到底与大哥不是兄妹,小五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男女之间应该避讳些……”

小姑娘的声音是这么理直气壮、自然而然,使得老夫人一震,低垂下了眼,不知在思考什么。只有偶尔一道目光,从顾成卉身上飞快地扫过去。

这个五孙女今天的困倦之色是显而易见的了。

她一双大眼睛比平日小了一半,上下眼皮好像睁不开似的粘着,一头乌发连个发髻也没梳,松松地扎在脑后。一身家常衣服就不提了,只是往下一看,还能看见她露在外面的半个脚后跟——竟是穿了一只、又踩了一只缎子鞋来的。顾成卉迎着祖母的目光,一时忍不住,就又打了个呵欠。她擦了擦眼角溢出来的泪珠,不好意思地说:“让祖母见笑了。都是因为往日孙女儿就爱贪个懒觉……”

老夫人直到这个时候,才冲她露出了一点点笑意来。“瞧你困得这幅样子,一会儿给你母亲的请安,就别去了罢?就说是我的意思。”

“谢谢祖母体谅……只是若因为一点小事就不去,未免太不恭敬孝顺了。”顾成卉扭了扭衣角,不好意思地一笑。

老夫人自然不会坚持,点点头便把她打发出去了。

东方既白,冒着清晨的冷风回到自己的小屋,顾成卉赶紧让细辛给她倒了一杯暖茶来。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杯捂在了自家姑娘手里,细辛这才问道:“姑娘,这事儿怎么样了?太太果真跟老夫人说了吗?”

“说虽说了,却跟我料想的不大一样……太太的意思是,是我强拉了大哥去的重荷院,好像是我没有守规矩。我当然不会认这一套说辞,只不过这样一来两人说法有出入……我想,祖母必定会找大哥来证实。”顾成卉皱着眉头,既是对细辛说话,也是给自己分析。

——孙氏的说辞,基本上也站不住脚,老夫人只要拉来顾成卉一问,不就对不上了吗?这有效期顶多也就一天的谎言,说它干什么呢?

“以我对大哥这个人的了解来说,他是决不会顺着太太,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的。这样一来,祖母问他你为什么会去重荷院,大哥能说的话只怕就不多了。若是按我的借口,却又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早早去了重荷院,反倒越抹越黑……”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孙氏故意做了一个疑点——顾成卉忽然啪地一拍桌子。

“怎、怎么了?”细辛叫她吓了一跳。

“太太这是要逼大哥说实话啊!”顾成卉惊讶道,“既不愿意让我背黑锅,也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会单独出现在重荷院,太太再请孟姑娘在后面着力推上一把,大哥可不就要摊牌了吗!”

细辛喃喃地说:“这美人计倒真是好用……姑娘打算出手做点儿什么?”

顾成卉没有接话,想到自己的计划,她一双眉毛仍然皱着:“且先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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