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老夫人微微诧异的样子,顾成卉抿嘴笑了笑,便将饭菜端了出来,亲手在桌上铺开。热气混着豆腐、鱼汤的鲜香,又夹杂了荷花香的清洌,顿时扑出碟碗,漫了一屋子。饶是老夫人此时还不饿,也叫这香气勾得食指大动,不由笑道:“怎么五丫头去提回来的,这饭菜闻着都不一样了!”说罢便坐了下来,许妈妈忙盛了一碗花露饭放在老夫人面前,那边顾成卉又添了一碗黄花汤。

老夫人目光在顾成卉身上顿了顿,低头尝了一口汤。“——这味儿不错!鲜甜爽口,倒不像是郑娘子的手艺……”说着就又望向了顾成卉。

其实不是顾成卉手艺就比大厨房强了,只是吃同一个味道的饭菜吃了十几年,猛然换一换口味,自然是很讨巧的。顾成卉见老夫人又连用了几口汤,就排出了其余几个菜来,笑着说:“祖母真是糊弄不得,实不相瞒,今儿的菜是孙女儿下厨做的,盼着您吃了能开一开胃口呢。”

“噢?那我可要尝尝了!”老夫人大概心里早已有数,此时不见惊讶,只笑着说。许妈妈夹了一只莲花花瓣放在碗里,老夫人咬了一口,只觉满嘴生香,汤汁四溢,咽了下去就又夸了顾成卉几句,笑道:“你也别光站着,坐下一块吃!”顾成卉忙道了谢,又叫人端了烫好的莲花酒出来,亲自给老夫人倒了一杯,这才坐了。

老夫人难得用饭用得这么有兴致,就言笑晏晏地和孙女儿聊起了家常。细辛和橘白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屋里只留下老夫人的大丫鬟牵马和一个许妈妈。顾成卉是极会推动气氛的,亲手整治了这么一桌菜,言谈中又有意投了祖母的好,老夫人就笑骂道:“也不知道你这个丫头又存了什么心肠。才来这样讨好我这老婆子!”

顾成卉皱皱鼻子,“祖母,我能有什么心肠?不过就是盼着能在您身边一直尽孝罢了!”

老夫人笑道:“呵!说得好听呢!你不嫁人、不出门子了?”

毕竟是现代人,说到结婚嫁娶实在红不了脸,顾成卉也就不去装了,自然而然地道:“为什么非得要嫁人不可?我就愿意一辈子都呆在祖母身边。”

“嗳哟,你听听。她到底还是小呢!”老夫人就指着顾成卉。冲徐妈妈笑道。

顾成卉就在面上摆出一派天真无邪来,拉着祖母的手撒娇说:“就是我三十岁了,我也这么说。家里多好呢,有祖母疼爱、姐姐照顾。还时不时地有许妈妈亲手做的点心吃。您可不知道,今儿个下午,我连用了三四块桂花糖糕,若不是忍冬拦着,我就全吃了!滋味可好了……”

老夫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原来还是为了一口吃!那我叫许妈妈陪你嫁出去,好不好?”

顾成卉顿时犹豫了起来,嗫嚅道:“好是好,可是这样一来。祖母就吃不着桂花糖糕了……”

“都和你一样馋嘴那还了得!行了。以后就让许瓶跟着你,去给你做糕吃!”老夫人又是一阵笑,连许妈妈的闺名都叫了出口。

顾成卉甜甜一笑,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来,又夹了一片菜心放进老夫人碗里。她抬眼一看。只见许妈妈站在暗处,面色苍白地看着她,竟是一脸全明白了的样子。

热热闹闹的一顿晚饭用毕了,祖孙俩又聊了好一会儿话,见天色差不多了,许妈妈便自告奋勇要送五小姐回西跨院。老夫人也是有点乏了,早由牵马伺候着在榻子上歪了,此时正抽着水烟,便点了点头。顾成卉谢过了祖母,便笑着拉起了许妈妈。

一出正屋,带着凉意的夜风迎面刮来,卷走了顾成卉身上刚才还蒸腾着的热闹气和天真,迅速地降下了她面上的温度——她笑容早消散了,此时尽是一派冷色,彷如这夜空一样。顾成卉只沉默地走在许妈妈身前,一句话也不说。

走了几步,想来是调整了一下心绪,许妈妈这才颤抖着出了声。“是老奴该死……”一开口就是告罪。“是老奴没有看明白,还劳动姑娘出手……”

听了这话,顾成卉停下了步子。她的脸庞埋在了一片树枝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她如泉水般的声音响起来:“还要向妈妈请教原因了。”

她这时越客气,许妈妈就越惶恐,就把那一日许世岚来访后,老夫人与她透露的一席话一五一十地讲给了顾成卉听。

夜风刮得树叶沙沙地响,不知是哪里的狗,在遥远处隐隐约约地吠了几声,这吠声很快又被风吹散在了夜里。许妈妈说完话半响了,顾成卉仍旧是一言不发。两人之间静悄悄的,气氛沉滞得好像连夜风都吹不动了。

许妈妈不由有点儿慌,忙侧眼去瞧顾五姑娘——可她的面容仍在夜幕里混沌不清,只有两只雪一样白的手,在蟹壳青绣边的袖子里紧紧地攥着。

“妈妈能告诉我这事,小五很感激。”过了一会儿,她突兀地开口了,声音无风无浪。“只是如今我们两个也在一条绳子上了,这一点还望妈妈明白。”

许妈妈听了,忙连连点头应是,又道:“姑娘既知道了老夫人的态度,以后对太太可就得小意殷勤些了。”——毕竟老夫人这话一放出来,顾五姑娘的前途就捏在了太太手里!

顾成卉冷笑一声,没有答话。

她跟孙氏明明暗暗地,也斗过好几回了。虽然说还不到什么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到底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的,如今只是维持一个面子上的好看。这时候听到了风声,才去奉承孙氏,恐怕是有点太晚了!顾成卉斜眼看了看许妈妈,见她仍是面色发白,神思不属的样子,就微笑道:“——妈妈也不必忧心。我手上还有牌没有打出去,不是没有一搏之力。即便不是为了我。为了妈妈自己着想,你也得让我从从容容地把这一局下完了。”

许妈妈听了,有些惊疑似的,就又打量了一下顾成卉。“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就是。只是,老夫人平时虽看着好说话,性子却执拗……”

说话间。二人也到了西跨院。顾成卉站在门口说道:“不会叫妈妈平白去劝的。劝了也是无用功……妈妈且回吧。我自有主意。”许妈妈听了只好行了一个礼,便转头往回走了。

顾成卉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晚的树荫里,依然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只觉身上有些发冷。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干脆利落的声音:“姑娘站在这儿做什么。晚上风大当心着了凉!”随后一件薄披风就覆了上来,包住了她的身子。

顾成卉转头冲半夏微微一笑。“你来得正巧。陪我回屋去——”就拉了半夏的手,往住处走去——半夏吃了一惊,低呼道:“姑娘的手怎么这样凉!”就用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顾成卉只觉得她手心里热乎乎的,好像心里也跟着被暖和了一点,就深呼吸了一口,笑道:“风吹的罢了,哪里就用这个样子,你去帮我备些笔墨罢。”

——虽然穿越了时空。托生成了一个衣食无忧的贵族小姐。可顾成卉有一点好处是从来不肯懈怠放纵自己——她深知自己古文、国学底子薄弱,找到机会便丝毫不敢浪费,勤勤恳恳地看了不少书、练了许多字。顾明松对这个妹妹的劲头也十分鼓励,还亲自写过一篇大字给她用作字帖。

顾成卉推门进屋,叫半夏又添了好几盏灯。照得屋内明晃晃地亮如白昼。她又翻找出练大字的那一沓字纸来,将顾明松写的单拣出来放在一边。半夏替她研好了墨,见自家姑娘不知道在找什么,认认真真地翻了许久,终于一笑道:“有了!”她凑近前去一看,正是上一回孟雪如来时作示范写的一篇字。

顾成卉自觉任务繁重,当下也不多说,拿起纸笔,便一笔一划地描摹起了二人的字体来,时不时还要让半夏看一看,做个比较。倘若她说不大像,那么就是字再好,顾成卉也依然团成了一团丢在一旁。半夏看了,就犹豫豫地说:“姑娘,大晚上的,您这可不像是在练字了……”

顾五姑娘随意地“唔”了一声,忽然仿着孟雪如娟秀的小字写了一行“顾郎恩义,雪如铭记五内。”她本身用笔虽还不算圆熟,但慢慢地描摹下来,竟也有了四五分相似。再一抬头看半夏,她已经傻了。

“姑娘!我、我不明白……!”半夏面色苍白,目光只牢牢粘在那行小字上。

顾成卉将纸折了,挪近了一个烛台,将纸压在火苗上。火渐渐噬了一角,青烟丝丝缕缕地飘起来。她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吹弯了一缕烟,说道:“逼到了这步,我也是不得已……不过是未雨绸缪而作的一手准备罢了。总之,我是不会害大哥的。”可却没有提孟雪如。

半夏听了,仍觉云里雾里,但顾成卉却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只又埋头描起了一个“好”字。

接下来的几日,顾成卉不管心里怎么想,侍奉起祖母来却更是周到殷勤了。她日日请安完毕后都要去寿安堂候着,与老夫人说几句话,伺候老夫人用一袋水烟,更有一次羞涩地献上了一件乌糟糟的绣件,旁边是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寿与天齐”。这顾府里独一份儿的手艺,配上她被针扎得满是红点的手指头,更显得她童心赤诚,情真意切了,把老夫人逗得是前仰后合了好一会儿。

许妈妈满心疑虑,何姨娘焦躁不安,孙氏、孟雪如的小动作……对顾成卉来说似乎全无影响。她仍只日复一日地去伺候祖母。这一天,又一次迎来了顾老爷的休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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