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光晕流转,渗漏进层层垂地的纱幔中,映着凤嫮生犹带残泪的苍白面容。

她只觉自己这一觉睡得沉长,幽幽深梦里,凤焱教她读书写字,骑马射箭,送她华美精致的衣钗,赠她独一无二的灼华院。

她还是那个开心快乐的月疆小帝姬,人人羡慕的纯阳小殿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要有人来告诉她,她不是瀛洲昊天帝君与青绾仙君的女儿,亦不是长琳的长姐。

她不是凤嫮生,阿爹与阿娘骗了她,就连凤焱也骗了她。

脚步声由远及近,接踵而至,接着便响起少年清朗的声音。

凤嫮生听得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许久不见的黎山少君,云舟。

可这殿中的幽幽暗香,桌上的古琴,书案上的字画,这一切无一不在提醒她,这里是北荒月疆,清辉殿。

波光粼粼的金水砖地上映出云舟俊逸不凡的年轻身影。

“小殿下是我在凡间邺城里遇到的,她当时元气大伤,昏迷在城外的山林中。”

自从那日凤嫮生给他送去许多部族千金的画像时他就该知道,他与她没有缘分。

他父亲元徽神君当时也在语重心长地劝说他,“儿啊。月疆帝姬,身份何等尊贵,咱们黎山庙小,将来可容不下她那尊佛啊。”

那时他不懂,只知道自己还未正式表达心意便被人拒绝,心中郁闷之余便索性下凡散心游玩去了,顺便再搜罗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儿。

他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直到如今,他在凡间邺城的山林处遇到重伤昏迷的她。

他虽修为尚浅,却也对这噬血珠的力量熟知一二,近日又有九重天联合龙族与女娲神族一同追查。

他这才恍然明白,原来父亲一早就知道,九重天追查的噬血珠跟月疆帝姬有关。

他看着昏倒的凤嫮生不禁扪心自问,倘若当日她真答应了自己,在如今这形势严峻的境况之下,自己也能如凤焱帝君这般对她情深依旧,不离不弃吗?

答案是,否。

身家,智计,还有那权倾四海的气魄与胆识,不论怎么看,他都是注定要输掉的那一方,所以他在救下她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将人亲自送来了月疆。

君子成人之美,他绝不屑于做那等强取豪夺的小人,他既给不了她想要的,就当痛快潇洒的放手,将她完整的交还给能护她周全的人。

“谢谢你,云舟。”

凤嫮生站在大殿彼端,身上裹了一袭厚重毛裘,乌黑长发散落在身后,小脸虽素净憔悴,那双瞳眸却如孤月般清冽明亮。

站在殿中的云舟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见居于上座的人如一支离弦的箭般冲了过去。

那个从来清冷矜贵的男人如今竟在一介小女子面前失了分寸。

云舟突然想笑,他想笑这北荒月疆的堂堂帝君不过也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

才几日不见,他整个人好似瘦了一圈,漂亮的眸子下方透着明显的乌青,胡子拉碴的,好像凡间里要饭的落魄书生。

凤嫮生心里隐隐作痛,“你怎么突然老了许多。”

姑娘苍白憔悴的小脸皱成一团,眉毛微蹙,尖瘦的下巴紧绷着,嘴角微微下垂,看起来很是伤心。

凤焱想抱抱她,可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想到她方才说自己老,他转而又去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道,“是啊,我都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你还这么年轻。”

“少贫嘴!”凤嫮生瞪了他一眼,心中又气又急,眼泪控制不住的就流了下来。

“你今日若说不出合理的解释,我还是会离开的,我不但会离开,还会诅咒你,诅咒你一个人孤独终老,老了都没人肯要。”

看她又哭又咒他,还哭得那样伤心,凤焱终究没忍住,伸手擦去她脸上滚烫的泪水,嘴角弯了弯,“好狠的心!除了我,还有何人敢娶你回家做娘子。”

云舟不知何时已离去,外间也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白雪皑皑,映着峰峦叠嶂中的飒飒红梅,将富丽堂皇的长生殿隐在云雾缭绕的乱花之后。

殿内被打扫得窗明几净,那副画像就挂在正殿中央。

空旷宽敞的长生殿内,除了那副画像,便是金水砖地上排列摆满的红木箱子,箱子描金画彩,刻工异常精致。

凤焱上前,徒手将箱子一一打开。

凤嫮生跟着看过去,直到凤焱打开那只放在书案上的小匣子,那匣子里除却一张折叠整齐的烫金红帖,便再没有别的。

鬼使神差的,凤嫮生伸手拿起,将那红帖打开,潇洒凛然的字迹便一一跃入眼帘。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是合婚庚帖,她在少妤与白擎成婚时见过的。

凤嫮生伸手擦掉涌出来的泪水,可那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般,怎么都擦不完。

豆大的泪珠子从她脸上滑落,像脱了线的珍珠一般砸在那红帖子上,瞬间便晕湿两个人的名讳,凤焱,凤嫮生。

“嫮生。这四海八荒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别哭,嫮生,你别哭。”

凤焱一遍遍擦去她流下的眼泪,“我之所以留着那副画像,是因为这些聘礼,嫮生,她不是旁人,她是你母亲。”

凤嫮生一愣,方才那一箱子一箱子的东西又重新跃入脑海。

凤焱转身,自一只箱子中拿出一本红册子,又走到凤嫮生面前交给她,“我这做女婿的备下的聘礼,总得让岳母过目吧?”

凤焱这一句话将哭得泣不成声的凤嫮生给成功逗笑,“你……真讨厌!”

凤焱摇头,“唉!为了娶你,我这辈分不升反降,还整日过得提心吊胆,一句话没留神,娘子就要耍脾气,闹着离家出走,我…”

凤嫮生撇嘴,笑他老不知羞,“谁是你娘子!你真是自作多情!你就那么笃定我会答应嫁给你?”

看着这满地的红木箱子,还有箱子里的东西,若是他临时起意糊弄她,定不会准备得如此周全。

见他摇头,凤嫮生挑了挑眉,又扬扬手里的红帖子,“那你是何时写下的这张合婚庚帖?”

何时?

到底是何时呢?

浮世仙途,长夜漫漫,他早已记不清了。

大概从她渐渐长成,模样出落得越发标致之时,他内心那将之据为己有的念想便一日强过一日。

他想过制止,可结果如螳臂挡车,那强烈汹涌的感觉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底疯狂肆意的扎根生长,慢慢蚕食掉他所有的理智,最后只剩情之一字,在这滚滚红尘里越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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