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就这么来了。

沙沙终还是耐不住那份寂寞,在省城困了几天,她忽然觉得再困下去日子就会死掉。透雨过后的第二天,沙沙就想,自己真该做点什么了,不能再这么悲悲切切地闷下去。做什么呢?沙沙再也没心思去考虑做生意的事了,那不是她玩的,每一次她都玩个倾家荡产,玩得把自己都搭进去若干次。幸亏她不是一个把贞操看得多重的人,要不然,单是这一点,就能逼她自杀。沙沙希望江长明也能把这事儿看淡点,看轻点,别跟有些臭男人一样,自己啥都做,独独不让女人出轨。她相信江长明不会那么小气。

思来想去,沙沙还是决计回沙漠所上班,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人总不能老在河里扑腾扑腾,必要时,也该上岸歇息一会。沙沙认为回沙漠所就是上岸,她甚至想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句话来,这话真的很适合她啊,也很能救她。

说回就回!沙沙才懒得想那么多哩,当年她下海,也是一夜间就决定了的,现在她想回,一个小时做决定就足够!

沙沙当初跟沙漠所请的是长假,就一张假条儿,合同也没签,现在她认为假满了,可以回单位上班了。

她把自己整理了一下,理直气壮就来上班。可惜时过境迁,沙漠所已非当初的沙漠所,所里一派萧条不说,居然没有人理她。这个时候她想起了郑达远。对了,好长日子,她都不在心里喊郑达远父亲了,仿佛从某一天开始,父亲这个词,突然的就离她远了。每每要面对这个词时,她心里就漫过一层苦,很苦。只不过她把啥事儿都压在心之下,别人看不出来。

沙沙没能如愿,失去郑达远这棵树,她才发现自己在沙漠所一点儿优势也没,谁也不拿她再当碟菜。况且现在的沙漠所,真可谓鸡飞狗上墙,乱得一塌糊涂。沙沙楼上楼下转了几圈,转出一肚子气,恨恨地丢下一句:“我就不信,我的地盘我还做不了主?”然后趾高气扬回来了。

回到家,才发现那份趾高气扬是装的,也是逼的,不那样做,她不是更没面子?

一层忧伤漫上来,漫得很痛苦,漫得快要令她窒息。有那么一刻,她想起了叶子秋,她问自己,该不该去看看她?但很快她就摇了头。我是不能去看她的,死也不!她抓起电话,就给江长明打。该死的江长明,居然不接电话。连打几遍,江长明竟然可恨地将手机关了。

沙沙茫然了,很茫然。这种情绪最近一直跟着她,从深圳就跟着她,一路到上海,然后再到银城,阴魂一样不散,时不时就跳出来,折腾她一次。冬日惨白的阳光打窗户漏进来,弄得屋子里死气沉沉,窗外的天空更是灰白,一进入冬天,银城就跟患了白血病一样令人压抑,令人看不到未来。沙沙大叫了一声,把心里那层儿堵叫了出来。然后收拾行装,她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冬天的沙漠白瓷瓷的,太阳把风景杀死了,风又把更苍白的风景掠了过来。沙沙对沙漠绝不陌生,她的名字还是两个沙哩,据叶子秋说,这名也是郑达远起的。母亲叶子秋每每提起那一幕,声音总会变得比平日喑哑一些。对不起,沙沙真是对叶子秋狠不起来,尽管她发誓要狠,比对待郑达远还要狠,可一想起她,母亲这个词还是跳到了心中,她躲不开。母亲说,那也是个冬日,银城充满了寒意,运动的狂潮已在渐渐退去,母亲叶子秋心里,那股燃烧着的火焰早已熄灭,她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世界了。那个冬天她已五岁,因为缺少营养,看上去就有三岁大一点,母亲一直叫她不不,意思是她不该来到这世界上。那个冬天的一场雪意外地感染了母亲,母亲叶子秋发现自己竟是很爱雪的,她在雪中走了整整半个晚上,回去后见女儿正在来自老家的姨姥姥怀里睡着。莫名地她就抱过了女儿,一口一个雪雪地叫了起来。睡熟的姨姥姥被惊醒了,惊恐地瞪住她:“秋你咋了,一场雪把你给下出病来了?快放下,冻坏了孩子可了不得。”

那个晚上,姨姥姥揣着一颗总也放不下的心说:“好歹你也得把孩子抱去让他看看,天下哪有你们这种当两口子的,夫妻五六年不见面,孩子五岁了当爹的还不知道。”

叶子秋没说啥,这事儿是她心里一块疤,不愿意被人提起。不过姨姥姥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她也觉得,该去沙漠一趟了,毕竟,他们还是两口子。

沙沙这个名就是那次取的,叶子秋至今也不肯把郑达远见到女儿时的情景讲出来,她只是声音喑哑地说:“你父亲那时已经离神经病不远了,都是沙漠闹的。”然后,就牢牢地闭上眼和嘴,长久地不发出声音。小的时候,沙沙是爱缠着母亲讲这些事的,她觉得沙漠好玩,有骆驼骑,有那么香的沙枣花闻,还有沙湖里的鸭子,总之,她觉得沙漠比银城好。长大,心里就不是那想法了,她开始恨沙漠,最恨的,就是沙漠夺走了爸爸。

沙沙的眼里有了泪,真的是泪。这生,她最欠最缺的就是爸爸这个词。尽管郑达远在以后的日子里给过她不少补偿,但跟她渴望的父爱比起来,那补偿简直就是毒药,不给她兴许还能把有些事儿忘掉,给了,她的心却牢牢地困在仇恨里。

她曾跟江长明说过,啥是真正的沙漠,不是腾格里,是我的心,我的家!

往事渐远,情恨已逝,沙沙再也不会为这些事儿烦恼了,也不去跟叶子秋刨根问底了。爱说不说,不说拉倒,你想说,我还不爱听!她知道那里面有个故事,很蹩脚很倒胃口的故事,过去她想搞清,现在,她懒得动那心思了。搞清又能咋?有时候她会这么反问自己,是啊,搞清又能咋!

郑达远死后,沙沙难过过,很短,兴许也就在追悼会上。没办法,她就这么个人,啥事儿都不想强迫自己。再说痛苦是装不出来的,也装不像,得心痛才能真痛。她的心早就木了,从郑达远无意中说出那句话以后,她的心就开始走向麻木,甚至走向堕落。可惜叶子秋还不知道,还自以为是的认为,她把一切包裹得很严密,包裹得到今天还没让女儿嗅到一丝气息。多么可恨可憎又可怜的女人啊,一辈子都是自以为是。把自己毁了不说,还想把女儿也毁了。

沙沙的泪再次涌出来,这次,她是为自己流的。她觉得自己好可怜。这份可怜是别人看不出来的,也体会不到,可她真的好可怜。一个没有爸爸的人,一个到现在还搞不清自己身世的女人!

沙沙就这么乱想着,泪眼茫茫的,踩过了沙滩,踩过了林地,来到了江长明面前。

也就在这一天,沙县宾馆里,李杨跟吴海韵却意想不到地吵了起来。李杨一心要将林子的过冬看护交给吴海韵,吴海韵对此事却有自己的看法,她说:“过冬看护尽管是我们公司的强项,但林子是沙漠所的,人家江长明不同意,就证明人家有不同意的理由,何必非要抢这点事儿?”

李杨不屑地说:“他不同意,他有什么资格不同意?”

吴海韵的脸色不大好看了,但她还是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李县长,有资格没资格的我们不论,既然是合作,就要双方心情愉快,对方不高兴的事,我吴海韵不做。”

“他高兴了,可我不高兴。”李杨说着,目光对在了吴海韵脸上。吴海韵反感李杨这种目光,但她没躲避,坦然地盯住李杨。李杨这句话的意思她明白,但她仍旧装糊涂,她岔开话题说:“我打算去一趟南方,有什么话,回来再说吧。”

“去南方做什么?”李杨紧追着问。吴海韵就很不高兴了,她是一个不喜欢让别人强迫着做什么的女人,况且这人还是李杨。李杨最近对她的态度真是有点过分。“用不着啥事都向你汇报吧,李县长?”她用略带讥讽的口气说。

李杨顿了一下,吴海韵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什么。“吴大老板现在口气真是不一样啊,怎么,找到新东家了?”忍不住的,他就把心里窝了很长时间的话给说了出来。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吴海韵腾地变了脸色:“李县长,这种话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听到!”

李杨却得寸进尺:“怎么,刺痛你了是不?你现在是财大气粗,我一个小小的李杨,能将你如何?”

“既然你清楚,那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吴海韵也激动起来,口气几乎是在审问李杨。

“好,既然你不念旧情,也别怪我李杨翻脸不认人!”李杨啪地将烟头扔地下,脸上露出一股好久都未曾出现的凶相。

吴海韵笑了笑,这笑有点轻蔑的味道,也有点打内心里不把李杨当碟菜的鄙视。她没说话,李杨露出这等嘴脸,跟他继续说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吴海韵的轻蔑激怒了李杨,李杨本来就对她耿耿于怀,原想自己态度一横,她可能就会怕,就会……没想,她还是这么的有恃无恐。

“吴大老板,过河拆桥这种事,我以为只有我李杨才能做得出,没想到你吴大老板非但桥能拆,就连河里的水也想一口吞尽。”

李杨这番话,是有深意的,吴海韵自然是清楚得很。吴海韵跟李杨认识,说来也有一段故事。最初吴海韵创业,真是艰难,最困难的时候,她身上一分钱也没,公司的人跑光了,剩了她一个光杆司令,合伙人也撤了资,手上几个项目又因资金问题连着给耽搁了。就在她山穷水尽困在黑暗里走不出去的时候,有人介绍她认识了李杨。那时的李杨还在省委,也是他人生比较风光的一个时期。在吴海韵的印象中,他不但是一个典型的公子哥,还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

接触了两次,吴海韵有点怕这个男人,想退缩,不想让他帮忙了,谁知有天李杨打电话想请她吃顿饭。吴海韵心想,也好,就算是跟他的告别宴吧,没加多想就去了。结果去了才知道,李杨不只是请她一人,还请了省林业厅两位领导。李杨那天表现得很大度,也很热情,在两位客人眼里,李杨跟她吴海韵,怎么看也是老关系、老朋友,绝不会只见过两次面。就那一场饭局,可以说改变了吴海韵的人生,至少,对她走出困境,有很大帮助。吴海韵后来的发展,跟林业厅这两位领导有很大关系。

但打那以后,李杨就对她有了企图。作为一个过来人,吴海韵对男人的目光并不陌生,特别是那种垂涎的目光。吴海韵也吃过那种目光的亏,甚至为此受到过很深的伤害。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变得格外谨慎,也格外厌烦那种目光。李杨的目光虽谈不上赤裸裸,但里面的意味,十分明了。况且这时候她对李杨已了解不少,知道他是一个对女人有强烈俘获意识的男人,他的猎取手段相当高明,而且不容你反抗或拒绝。吴海韵有意识地拉开了跟他的距离,并且开始以各种借口谢绝他的邀请,李杨很不高兴,有次他直接跟吴海韵说:“是不是关系给你搭上了,就认不得我李杨了?”吴海韵忙说:“哪啊,我最近真是焦头烂额,怕扫了你的兴。”李杨怀疑地盯了她片刻,挪开目光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出力的尽管说,有些资源不用就浪费了,用了,关系反而更亲密。”尽管吴海韵提防着李杨,但有些事又不得不依靠他,好在李杨也没拿这个要挟她,他们的关系,似乎总处在一种欲擒故纵的阶段,很微妙。

这样过了两年多,吴海韵的公司走出了低谷,开始大踏步地前进了。吴海韵想感谢李杨,将过去的事儿做个了断,谁知晚宴上,李杨甩过来一席话,令吴海韵目瞪口呆。

“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你是一个能让屠夫放下屠刀甘心情愿从善的女人,可我不是屠夫。我帮你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为我。人都说我李杨是一个见了女人就想拉上床的色鬼,我想给自己出道难题,看能不能在你面前做到坐怀不乱。我似乎做到了。还有一条,我也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那种为了目的敢献出一切的女人,我失望了,你不是。”

那次吴海韵没敢将准备好的钱拿出来,她算是明白,李杨的目的不在钱上,而在她身上,尽管他说得很光明,也很坦率,但,那目光,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也是在那次答谢宴上,吴海韵给自己定了个原则,就算这辈子要献身于谁,这个人也绝不能是李杨!他太阴狠了,他这番话等于是把一个女人的自尊还有体面全都扒开,让你血淋淋的,活在他的欲望里。你献身于他,你贱,你不献身于他,等于替他保全了脸面,衬托得他更为高尚。

这样的男人,吴海韵真是很少遇到,后来她才明白,这样的男人本来就很少,如果多起来,世界,怕就真成了地狱。

吴海韵跟李杨的关系就停在了那里,打那以后,她很少再找过他,李杨也在很长的时间里,没再打扰过她。原想他们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打什么交道了,就像两条平行线,各走各的轨道,让往事成为一盏灯,永远地亮在黑暗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殊不知,李杨要到沙县当副书记时,他们又遇在了一起。

那次是省里一位领导约她去的,吴海韵在多年的拼杀中,终于有了自己的关系网,这网里有诚心帮过她的,也有通过她为自己捞好处的,吴海韵不在乎。世界就是这样,凭一个人的清高,改变不了什么,你能做到的,只是管好你自己。那位领导跟吴海韵并不怎么熟,是在一次项目论证会上认识的,领导身居高位,说话很有些分量,对这种太有身份的人,吴海韵的态度向来是客客气气,尊而不敬,敬而不亲,亲而不密。总之一句话,她怕跟这种人打交道,却又不得不跟这种人打交道。吴海韵赶去时,发现李杨也在场,几年不见,李杨似乎沉稳了,有风度了,也变得有官态了。那天他们几乎没说话,都在竖着耳朵听领导说。领导讲了一大堆没用的话,最后话题一转,冲他们两个说:“往后,你们要多合作,合作才能出成果嘛。”就这一句,算是为他们两个重新定了性。

吴海韵清楚,李杨现在之所以如此风光,如此把自己当成个人物,完全跟那位领导有关。李杨真是一个善于借势的人,这种人要是走好了,真可谓前途无量。可惜就怕他走得太过。

吴海韵还清楚,李杨之所以逼她,目的就一个,是想让她成为第二个姓董的女人,成为他手上一张支票,可以随心所欲地开。白俊杰一出事,李杨关于敛钱的欲望便彻底暴露出来,他瞒得了别人,瞒不过她吴海韵。

治沙很可能再次成为幌子,白俊杰等人的旧戏,怕是很快就要在沙县重演。而且吴海韵确信,有了白俊杰做参照,李杨这出戏,演得一定会更隐秘,更具欺骗性。那么她吴海韵,就真的有可能变成一只羊,成为他们的祭品!

休想!吴海韵这一次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达远三代”推广开,她就不相信,不抱那些肮脏的动机就办不成一件正事!她更要看看,李杨这出戏,到底能唱到哪一天!

这一天,就在吴海韵愤而离开宾馆的一刻,意外的事发生了。李杨突地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她:“海韵,我想你,时时刻刻在想,你知道吗,这些年,你一直在我心里。”

李杨喘着粗气,牛一般,吴海韵一阵恶心,奋力推开他:“李杨你听好了,以后你少在我面前演这种戏,也休想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你做的那些事,我可以装看不见,听不见,只要你不怕下地狱,你只管走。但我吴海韵没心情陪。你要钱,我可以给你,要别的,没门!”

李杨一阵结舌,进而穷凶极恶地吼:“你滚,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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