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从昭华殿的库房里挑了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和一对小巧精致的彩/金鸳鸯,把这些统统藏进自己琵琶袖里,便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关雎宫去。

雨下得正大,尽管撑着伞,她的裙摆还是被打湿了一片。

关雎宫门口并没有宫人当值,所以沐云柔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正殿。

正殿的门开着,静妃正在教自己的女儿玩投壶。

“母妃看我的!”

小女孩手执一根羽箭,瞄准之后稳稳脱手,果然分毫不差地投进了壶里,高兴得拍着手又跳又叫,

“哦!我投中咯!母妃我投中咯!”

静妃也拍着手,伏下身子亲了亲小女孩的前额,笑得眉眼弯弯:

“玫儿真棒,可比母妃小时候强多了——”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了逆着光站在正殿门口的长公主。

“茯苓,把五公主带下去。”

静妃给自己的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茯苓立刻会意,赶紧牵着沐云玫去了偏殿。

桓帝子嗣不多,只有五个,两儿三女。

其中,长公主沐云柔和三皇子沐云澈是已故的元嘉皇后祝诗瑶所出;

二公主沐云蕊是湘嫔所出;

四皇子沐云湛是现任皇后郑雅玟所出;

五公主沐云玫则是静妃所出。

“殿下,您怎的一个人冒雨前来?”

静妃把沐云柔让进殿里,又赶紧招呼另外一个宫女,

“连翘,快给红炉添些炭,让公主殿下烤烤火,暖暖身子——”

沐云柔摆了摆手,神情意外地有些落寞:

“不必了,本宫……想歇一歇。”

她的绣鞋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走进正殿便在地砖上留下了一串水印。

长公主坐了下来,垂下脑袋,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都不说;

静妃想问又不敢问,只能陪着她一起发呆。

过了片刻,沐云柔呼出一口气,似乎找回了状态,便从自己袖中拿出了夜明珠和彩/金鸳鸯,推到了静妃眼前。

“殿下,您这是……?”

“静娘娘,请您这几天把这些东西送去瑶华殿,以您的名义。”

沐云柔的眼神理智而缜密,甚至有些无情,她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至于理由……您就告诉她,这是送给她的嫁妆。旁的什么都不用说,不管她问什么,都不用理,把东西放下就离开……本宫说清楚了吗?”

静妃陷入了犹豫。

她听得明白,长公主一定是想算计瑶华殿那位了……可自己应该帮她吗?

长公主这尊大佛她固然是得罪不起,可如果搅进两个公主之间的矛盾里,她又能不能独善其身呢?

如果只考虑自己也就罢了,可她还得想想她的玫儿啊!

见静妃迟疑不决,长公主又沉静地开了口:

“静娘娘,您只是因为关爱小辈,得了好东西便送给二公主,给她充作日后的嫁妆,又有什么不妥?”

“就算父皇问起来,也无从苛责您,难道不是吗?”

静妃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眸望向长公主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殿下,臣妾能否问一句,您究竟想做什么?”

沐云柔闻言咧开嘴笑了:

“静娘娘,知道得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您帮了本宫,本宫自然会记得您的好;您的恩,本宫会一一报在五妹妹身上的,这样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

“不信,您瞧瞧我那二妹妹,朝中的大臣们都一致认为应该送她去赤柔和亲呢!”

轰隆!

一道惊雷响起,静妃猛地抬起了头,眼睛瞪很大,脸色也是煞白:

“和亲?”

“是啊。”

沐云柔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

“也就是五妹妹年纪小,如果她再大个八岁,没准儿就轮到她去了……静娘娘,您应该还记得,上一位和亲公主是什么下场吧?”

上一位和亲的乃是桓帝的姐妹,颐叶公主。

据说她是被凌虐致死,而且死后还不得安宁,尸身被扒了衣服,吊在了两国边疆,只为了羞辱浮玉国体。

沐云柔说话的时候,眼眸含着笑意;而静妃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所以啊,静娘娘,五妹妹还小,她不懂事,可您应该想办法为她多找些倚仗才好啊……”

“好!”静妃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明白了……殿下的事,我会去办的……”

“静娘娘,我们是盟友,我不会让你去做那些落人把柄的事的。”

沐云柔平静地说道,

“我会好好关照五妹妹,也希望您,千万不要做那些暗地里算计本宫的事……千万千万,不要逼本宫鱼死网破——”

“殿下放心,”

静妃深深吸了口气,从座椅上站起来,然后面向沐云柔行了大礼,

“臣妾心中一片清明,还请殿下言出必行,庇护臣妾的玫儿!”

“静娘娘,如此大礼,本宫万万受不起。”

长公主淡然地将静妃扶起,

“本宫喜欢和您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

……

……

午后,长公主撑起油纸伞,独自离开了关雎宫。

雨依旧很大,风也肆虐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直往身上扑,不止衣裳的下摆,甚至腰部以上都湿了。

长公主木然地一步一步走在雨里,心里像是破了个窟窿,怎么都补不起来。

她第一眼看见静妃和五公主亲昵玩闹的模样时,她就怔住了,心里有一块地方塌了下去,涌上来的是又酸又苦的水,浸泡得人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长公主自小养在元嘉皇后身边,母女俩过得却像是仇人。

仔细想一想,她们母女二人距离最近的时候,竟然是元嘉皇后即将薨逝的时候。

沐云柔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元嘉皇后躺在榻上,冰凉的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眼神狠厉无比:

“你要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好澈儿,让他当上太子,继承大统!”

“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一声比一声嘶哑难听,一声比一声毛骨悚然。

她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长公主,掐着长公主脖子的手越扣越紧:

“你亲口说!”

“说!”

长公主哭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难过,反正最后是哭了。

“我会的,我会保护好澈儿,让澈儿当太子,继承大统……”

说到最后,沐云柔号啕大哭。

她答应了,却没有做到。

澈儿还不死不活地躺在昭华殿的后殿,而这一切,都怪她。

不知道为什么,长公主突然觉得肩膀好疼好沉。

她扔下了油纸伞,任由雨点打在身上脸上,自顾自地往前走,抬起手捏着自己的肩膀。

回到昭华殿时,沐云柔满脸都是水,头发和衣裳更是湿透了,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呀!殿下!”忍冬惊呼一声,“您这是怎么了啊!”

“我的伞落在路上了,派人给我拿回来。”沐云柔的神色疲惫不堪,“好像……是在承明殿附近,快去!”

“是!……奴婢叫小顺子去吧!”忍冬连忙动手解她的衣服,“您快去泡个热水澡吧!奴婢这就去准备热水!”

忙碌了一阵,长公主终于舒舒服服地泡在了木桶里。

忍冬贴心地取来一兜子花瓣和香料,一把一把撒入热水中。

沐云柔趴在桶沿上,好奇地问道:“忍冬,已经是深秋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花瓣?”

“殿下,这些鲜花花瓣取自温泉宫,那里有地热,鲜花常年不败。”忍冬含笑解释道,“等沐浴之后,奴婢给殿下擦药膏……”

原来,长公主自小习武,十三岁起从军打仗,尽管总是身着重甲,却也免不了留下伤痕。

桓帝特命太医院研制了一款祛疤膏,专门制给长公主使用。

虽说没办法立竿见影地抹掉伤疤,但效果也还不错——

“殿下身上的伤痕已经淡了许多,奴婢估计再用一阵子,殿下的肌肤就会白皙如新……只是殿下别再去打仗了,到时候又留下新伤,又得好一阵子恢复……”

忍冬一边伺候一边碎碎念着,

“殿下您啊,可得千万当心点儿自个儿,留下这么多伤,将来的驸马怎么会喜欢呢?奴婢都有些担心……”

长公主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敢?敢嫌弃本宫,本宫非得一脚踹了他——”

“哎哟!殿下您可别说了!”忍冬急得要捂她的嘴,“叫人听去可怎么办?您还嫁不嫁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

沐云柔差点笑出了眼泪,

“忍冬,本宫看你一副贤惠小媳妇的模样,是看上谁了?本宫去给你说媒……”

“殿下!”忍冬娇俏地跺了跺脚,脸上飞起一层薄红,“您又开这种玩笑!奴婢愿意伺候殿下一辈子,行不行?”

“好,这话我可记住了。”

长公主调笑着勾了勾她的下巴,“去,把沈督主叫过来。”

“啊?”

忍冬懵了。

“本宫说,把沈督主叫过来。”长公主一板一眼地重复了一遍。

“殿下,您……”

忍冬的表情十分复杂。

“快去啊!愣着做什么?!”

沐云柔都想从木桶里站起来给她一脚了,

“务必把他给我喊过来!”

“……是!”忍冬狠狠吸了一口冷气,“奴婢这就去!”

沐云柔的双手交叠在浴桶边沿,脑袋搁在手腕处,略微歪了歪,大眼睛眨巴着,等待着自己的猎物撞网。

殿门口响起了忍冬的声音:“督主大人,我们殿下在里面等您,请您快进去吧……”

他果然进来了,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在了浴桶前的纸屏风上,就停住了。

长公主见状勾起了唇角,声音那叫一个千娇百媚:

“沈夜哥哥,我沐浴毕了,帮我把衣服递进来吧?”

她知道,他能从纸屏风上看见她的影子,一举一动,清清楚楚。

“水都冷了呢……”

“沈哥哥,你在等什么呢?”

长公主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娇笑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动听:

“沈哥哥啊,你总不会是……不敢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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