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正月的早晨,空气清冷,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一天中最美最有希望的时光。

进入李之芳的书房前,王和垚深吸一口气,平息了一下心情,这才走了进去。

李之芳,浙江总督,在他的印象中,似乎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或者说并不是一个著名的大人物。

也难怪,大清国初期,旗人至高无上,浙江总督,不过是个连奴才都比不上的普通地方官员罢了。

说连奴才比不上,是没有奴才贴心,毕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加上这事关旗人能不能坐稳江山的当口,汉官即便掌兵,也是迫不得已,千防万防。

不过,浙江总督,别人漫不经心的片刻,却极有可能影响他的将来,他们兄弟的未来,甚至是……

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包括那篇《蝶恋花》,也是对李之芳故意为之。

书房内,书桌后的李之芳放下公文,抬起头来,打量着刚刚进来的王和垚。

朝气蓬勃、身材笔挺,浑身流露出一股英武之气,似乎是久经沙场的军旅之人。

看了看桌上的那首《蝶恋花》,李之芳心头狐疑,这样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怎么会写出这样历经世事的词来?

不经历人情冷暖,没有体会生离死别,难以有如此深厚的人生体会!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他的亡妻胡氏,于微末之时下嫁于他,情深义重,温婉体贴,可惜早卒。十年生死两茫茫,鬓如霜,可不是夜深人静,老泪纵横吗。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而今国事艰难,叛军势大,若是真能早日“伏虎”,天上地下,可不是都会潸然泪下吗。

好一个“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这年轻人的心胸之开阔,文采之飞扬,情感之充沛真挚,让他也是欣赏不已。

这也是他愿意百忙中腾出点时间,就是相见一下这位词作者本人。

“小人王和垚,见过李大人!”

王和垚深躬一礼,却并没有下跪。

他其实是做好了下跪的打算,可是到了跟前,装傻充愣,膝盖就是不愿意弯下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或许就是他的本性!

“你就是王和垚?就是你救了我女儿?这词是你所写?”

李之芳眉头微微一皱,直接问了起来。

见惯了屈膝下跪、刻意逢迎,下意识里,他把王和垄当成了山野村夫,不懂礼数。

“是,大人。小人王和垚,余姚人氏,字安之,为余姚县令高家勤高大人所取,其目的也是劝小人安抚百姓、为国为民。救李大小姐,只是小人侥幸。至于这词,醉余所书,让大人见笑了。”

王和垚面色平静,一一道来。

用最低调的话语,炫最高调的耀,有时候能更容易获得旁人的关注。

“醉后所书?”

李之芳微微一怔,轻声笑了起来。

这少年人,够调皮,也够狂的。

他昨晚回来,看到此词,揣摩良久,老饕美酒,却没有料到竟是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之手。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词虽好,但过于幽怨。如今山河动荡,贼势凶凶,百姓受苦,水深火热。还是应该迎难而上,写一些慷慨激昂的事物,来振奋人心。”

李之芳的话语,有感而发,显然和他目前的处境和浙江的形势有关。王和垚看在眼中,赶紧跟上。

“大人心忧天下,爱民如子,小人佩服。小人也关心时事,所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我辈年轻人都有报国之心,浙江会好起来,天下也会好起来!”

王和垚打蛇随棍上,赶紧小小卖弄了一下。

这个李之芳,从他的神态和话语中觉察,应该算是个好官。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一个年轻人面前提及苍生。那些个贪庸之人,不摆官架子,不盛气凌人,已经是很不错了。

“好一个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李之芳眼睛亮了起来,里面有了赞赏之色。

怪不得这小子这么个性,原来真是有狂傲的资本。

“安之,你在大岚山巡检司做的不错,高大人对你褒奖有加。若男对我说,你的刺枪术是自己独创,凶猛无比,此事当真?”

李之芳的话柔和起来,称呼起了王和垚的字来。

文武双全,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多。尤其是武技,乱世争斗,犹在文章之上。

李之芳的一番话,让王和垚心里一阵激灵。看来,高家勤向李之芳介绍过自己,李之芳也知道自己,还知道刺枪术。

这已经就足够了。

李若男,对自己果然是......用心良苦!

“大人,小人所创刺枪术,适于近身搏击,稳准狠,全为取人性命,虽杀伤力大,但太过阴毒。如今战场对决,凭的是火器,小人的刺枪术,恐怕已经落后了。”

王和垚凡尔赛了一把,重点提到了火器上。

在李之芳这些封疆大吏面前,必须要有自己的见解。

“稳准狠!安之,你果然有些才华!”

李之芳点点头,脸色变的温和。

贼逆势大,军情十万火急,他日理万机,能抽出时间见王和垚,已经是难得。

而王和垚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高家勤推荐此人,看来并不是私心作祟。

况且,宝贝女儿的救命恩人,女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一朝红日起,依旧与天齐。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年轻人,是要有这样的志气。不过,这些诗词私底下谢谢就算了,可不能拿出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李之芳看着王和垚,瞳孔微微一缩。

“安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和垚额头冒汗,那里还不懂得,他上前一步,郑重一礼。

“小人鲁莽,多谢大人提点!”

清风不识字,何况是他这个“依旧与天齐”,已经足够让他锒铛入狱,化为阶下囚了。

“这与你无关。高大人把你的诗词给我,只是想展示你的才华。年轻人,若是死读书,皓首穷经,怎么来报效国家?”

李之芳内心对王和垚的欣赏,不言而喻。

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委婉和豪放兼有,还文武双全,正是朝廷急需的人才。

“谢大人!”

王和垚暗叫侥幸,同时心里暗暗狐疑。高家勤给李之芳写信,却不知有没有同样向姚启圣这样推荐自己?

按理说,高家勤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若是这样,一旦姚启圣和李之芳知晓,高家勤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看来,高家勤已经给自己指明了方向,他认为自己肯定会去找李之芳,所以才未雨绸缪,给李之芳去了书信推荐自己。

江湖套路深,千万别当真。在人情世故上,看来自己还得好好锤炼。

“安之,你到杭州城来,所为何事?”

目光在厚厚的公文上停留,李之芳眉头微微一皱。

显然,他政务缠身,根本没时间搭理王和垚。

“小人斗胆,大人是在为浙江的战局忧心吧?”

王和垚没有谈自己的事情,反而话题一转,直接扯到了战事上。

“怎么,你也关注此事?”

李之芳惊讶地看了一眼王和垚,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安之,你倒是说说,如今的战局如何?”

高家勤说此人胸中有几分丘壑,不妨一看。

“大人,国家承平已久,八旗兵腐败不堪,吴三桂兵强马壮,其势汹汹,但朝廷兵力众多,治下地域广大,上下一心。战争旷日持久,可能会持续近十年。”

“那以你看来,谁输谁赢?”

李之芳不知不觉,起了兴趣。

十年左右,这年轻人真是敢说。

“吴三桂垂垂老矣,斗志已失,当年又放清兵入关,杀了永历皇帝,在汉人之中,很是不得人心。三四年后,战争进入胶着,吴三桂后力不济,必会身死族灭。”

“那么东南战局、以及台湾郑氏呢?”

李之芳精神一振,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

“大人,耿精忠有勇无谋,郑锦鼠首两端,二人相互掣肘,鹬蚌相争,朝廷稳坐钓鱼台。至于广东,尚可喜对朝廷忠心耿耿,但其病入膏肓,嫡子尚之信很有可能起兵,但其昏庸无道,又有我大清兵环侧,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

根据历史上的先知先觉和结局,王和垚不徐不疾,舌灿莲花。

“这么说,战局的优势,是在朝廷这边了?”

李之芳的语气,不由自主急促了起来。

正如王和垚所说,八旗兵腐烂不堪,百无一用。要想打赢这场战争,还要靠绿营兵。

“大局如此,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也许某一个小的战场的输赢,就会决定这场波及整个神州的战事胜利。”

王和垚朗声说道,态度谦恭。

所谓的三藩之乱,战争打了八年,最后满清朝廷取胜,吴三桂身死名灭,三藩归于满清治下。

他来到了这个时代,就决不能让此事发生。两个利益集团之间的争斗,和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更事关中华民族的未来,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于公于私,于己于国,他都要奋起一搏,力挽狂澜。

在民族前途上,即便是有负于任何一个个人,他也是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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