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进学堂,王和垚就觉得有些异样,学子们窃窃私语,有人摇头叹息,有人愤愤不平,似乎在谈论着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

姚江书院虽然文风自由,很少禁言,但大清以异族统治汉民千万,朝廷治下文法森严,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之诗文获罪,姚江书院的诸般言论,也自是戴着镣铐起舞,难得随心所欲。

见不得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旦有疯言疯语,立刻就是铁与血的屠戮。

姚江书院七十多弟子,不知是形势使然,还是追慕孔夫子七十二门徒古风,但人心难测,良莠不齐,难免是各色人等,贤劣不一。

姚江书院的第三代主讲史标,字显臣,是书院创始人之一沈国模年龄最小的弟子,也是如今姚江书院的第三代主讲。和前任主讲韩孔当开放的教学理念不同,史标严禁学院师生针砭时弊,纵论时局,以免被官府猜忌,惹祸上身。

姚江书院授课的都是一方大儒,声明在外,主讲史标亦是余杭名士,连海内名儒黄宗羲也对他礼敬有加,这也使姚江书院名声大噪,誉满江南。

姚江书院主讲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辅以四书五经,学生有考取功名者,也有皓首穷经者,个人志向,学院并不强求,至于学子是不是只是来姚江书院“镀金”,学院也不在乎。

这倒是合乎学院的宗旨——有教无类。学子来学堂读书缴费,学习先贤“良知”理念,学堂得以正常运转。

毕竟,靠各方捐赠不是长久之计。

不得不说,在西方自然科学大迈步的时候,东方的古国已经落后和被抛弃了。

“老黄,到底怎么了?”

王和垚在位置上坐下,轻声向一旁的黄俊森问道。

“你还不知道啊!”

黄俊森凑过头来,低声细语。

“杭州城,满城的鞑兵,糟蹋了一个良家女子。女子自尽,家里人去知府衙门告,知府衙门不予受理。女子的兄长又去巡抚衙门闹,结果被鞑兵打瘸了腿,关进了大牢……”

王和垚目瞪口呆,心头压抑。

满清入关,平定天下,在大江南北各重要城市大建满城,用以旗人官兵居住,广州、杭州、南京、荆州、西安城等等。京城更是内城归了旗人,汉人全被驱逐到了外城。

清顺治五年,因杭州为“江海重地,不可无重兵驻防,以资弹压”,清廷决定划定杭州城西北,西临太湖一带,作为八旗大兵的驻扎地。杭州旗营驻防3000余人,以旗兵为主,可谓江南重要的军事驻地。

此时是康熙十二年,江南才平静不过十几年,天下初定,旗人地位超然,欺负汉人,那是常有之事。此次杭州城旗人作奸犯科的事件,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事,怎么会传到了余姚?”

王和垚按捺住心头的愤怒,继续问道。

“李治廷,受辱自杀的女子是他表妹,也是他的未婚妻子。他父亲虽然是余杭县的典史,但也是帮不上忙。”

王和垚不由得一惊。他转过头去,果然,粗壮高大的李治廷坐在位子上,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王和垚暗自思量,这个小胖子,还是有些人情味。

“见过主讲!”

史标迈步走了进来,学生们一起站起身来行礼。

“坐下吧!”

史标轻轻摆了摆手,目光在无精打采的李治廷身上转了一圈,开始讲起课来。

““良知”一词始于孟子,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史标正在释疑解惑,李治廷忽然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雄壮魁梧,像一扇门板一样。

“主讲,你说人人都有良知,那为何旗人糟蹋人还能安然无恙?他有没有良知?杭州城的官员颠倒黑白,他们有没有良知?衙门的那些皂隶、捕快、官军,他们胡乱抓人,他们有没有良知?”

李治廷愤然的话,让王和垚一惊。

这小子,有些血气,还像个男人!

“这……”

史标迟疑了一下,随即板起脸来。

“李治廷,这里学堂,不是衙门。莫谈国事,莫谈政事!”

“史主讲,你说这话的时候,你可有良知?”

李治廷不依不饶,继续发问。

满堂的学子观望,史标下不来台,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李治廷,你到底要做什么?不想听课了就出去,别影响他人!”

“李治廷,别说了,快坐下来!”

李治廷旁边的姜德笏,赶紧站起来,要拉着李治廷坐下。

“我说错了吗?杀人放火者逍遥自在,良善之辈无怨可伸,这是什么狗日的世道!”

李治廷甩开了姜德笏,面红耳赤。

“李治廷,不准放肆!给我出去!”

史标立刻变了颜色,手指着门外。

“出去就出去!”

李治廷提起书袋,拿着书本,气冲冲出了教室。

姜德笏无奈,悻悻然回了自己的位子。

“告诉你们,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你们就是不听。姚江书院是做学问的地方,不是让你们来放肆!谁要是再谈外面的是是非非,立刻滚出书院!”

史标愤愤而谈,下面的学子一片寂然。

王和垚听的火冒三丈,这样的人也配当讲师?他这样把学生教出来,岂不是都成了毫无血性、服服帖帖的犬儒?

中华文化中“虽千万人吾往矣”、“舍生取义”的气节,岂不是被消磨的干干净净。

王和垚忍不住就要发作出来。

“主讲,学生只是说些心里话,就被你驱逐出学堂,这岂是师者所为?做学问就不问世事,这不是和阳明先生的“知善知恶”之理背道而驰吗?”

王和垚还没有说话,一个瘦高的白脸学子站了起来,懒洋洋问道。

满堂的学子,包括王和垚,目光一起看向了小白脸。

“邵廷采,你又要作甚?”

史标的脸色,不自觉又青了几分。

“为学重在经世,谈理终归致用,读史以救当世之失。莫谈国事,莫谈政事,你我所学,又为那般?”

邵廷采不徐不疾,又飚出一段话来。

王和垚暗暗点头。这人倒是有些学识。

不过,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没有读书佩剑,明清的文人,只是文人,距离“士”之标准,相差甚远。

“邵廷采,你呀…!”

满堂学子注视之下,史标苦笑一声,幽幽一句。

“邵廷采,你平日里对宋明忠烈、晚明恢复事迹,皆是极意搜罗表彰。难道你不知道当今是何时何世?难道你真不知会以言获罪吗?”

这个邵廷采,从姚江书院第二代主讲人韩孔当受业,又问学于同乡海内大儒黄宗羲。康熙初,尝从毛奇龄游。幼读刘宗周《人谱》,服膺王阳明学。年二十岁时,为县学生,屡试不第。耻为应举之文,从黄宗羲问乾凿度算法、会稽董玚受阵图,兼通刺击之法,和一般的江南书生相比,算是个另类。

此人如今已经二十五岁,犹自性烈如火,难怪他科举不顺。

就他这个性格,一张大嘴,一旦当官,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主讲,士子应当关心国事,为社稷民生着想,而不是皓首穷经,浮言虚誉无所用,学以致用才是根本。”

邵廷采鞠了一躬,拿起书袋,飘飘然离开。

王和垚不由得莞尔。这小子放在后世,绝对是毒舌网红一枚,粉丝无数。

又有几个学子站起身来,告礼走了出去。王和垚暗暗嘀咕,自己正好肚子疼,是不是也应该站起来。

这个时候,出去的人越多越好,行为越激烈越佳。激起人们的反抗意识,民族意识,今天正是机会。

“戴有祺,也要出去?”

史标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性烈如火的外地生,又穷又倔。

“主讲,你我皆是汉人,想我汉人数千年文化,文明灿烂辉煌,何曾有过辫子?何曾不谈国事?说起来,你我都是亡国之人,亡的不止是国,亡的是我中华数千年之文明。”

戴有祺怪眼一翻,朗声而谈,毫不留情。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史标满头大汗,急声说道,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莫谈国事,不过一血淋淋的屠刀而已,又有何惧?想我汉人数千万,又岂惧百万之建奴?道德沦丧,寡廉鲜耻,不过是汉人中的败类打败了汉人而已。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一片瞠目结舌和冷汗直流之中,戴有祺鞠了一躬,拿起书袋,抬头挺胸离开。

好一个……暴烈男!

但愿你二十年后,还是这个暴脾气!

“戴……”

史标想要叫住戴有祺,话却卡在了喉咙里面。

他叫住戴有祺,又能和学生说些什么?

难道他要和戴有祺当堂争辩,来一个师生大赛?胜之不武,败则颜面尽失。

至少,戴有祺说的那些话,他可不敢。

“王……和垚,你为什么要出去?”

史标惊讶地看着站起来的王和垚,循规蹈矩的好好生。

“主讲,我吃错了东西,内急。对不住了!”

王和垚书袋都没有拿,捂着肚子跑出了学堂,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声。

“不知所谓!”

史标没好气地说了一声,目送着王和垚离开。

“黄俊森,你也要出去?”

又有几个学子离开,看到黄俊森也站了起来,史标惊讶地问道。

前前后后十几个学子出去,他这个主讲,今日可谓是颜面无存了。

“主讲,我得了肛痔,凳子太硬,隐蔽处太痛,我站起来活动一下。”

黄俊森的话,让学堂里的学子,又是笑了起来。

“有辱斯文,不知所谓!亏你还是个秀才!”

史标脸色一沉,转过头去,继续讲课。

不过,今天这些学子的举动,已经让他大为震惊了。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一言不发,今日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满清入关三十年,屠刀之下,仁人志士死伤殆尽,蛰伏待机者寥寥无几,原以为中华元气大伤,现在看起来,民族的魂魄仍然还在。

就是不知道,屠刀挥下时,还有没有人能如此慷慨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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