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蒙蒙,竹枝青翠,随风微摆,杜鹃在外鸣叫,如泣如诉,群山起伏,晦暗不明。

王和垚虽然昨夜睡的晚,但多年的作息习惯,他还是早起了。

不但早起了,而且俯卧撑,仰卧起坐都做了许多。要不是地形不熟,又是下雨天,他已经出去跑步了。

打开房门,低矮的土墙和茅草屋顶映入眼帘,细雨如丝,竹叶亮绿,屋外清新的空气,让王和垚精神一振。

是的,他已经是这时代的王和垚了。

“阿爹,阿母,你们也起来了。”

看到父母在前屋忙活,王和垚打起了招呼。

既来之、则安之,没有必要再缅怀过去。

“垚儿,你怎么不歇歇?”

王父停下手头的事情,回过头来,关切地说道。

“阿爹,你这是要……”

看到父亲一身麻衣,王和垚不由得一愣。

“垚儿,今天是寒食,你爹要去给你外公上坟。你身子弱,就不要去了吧。”

王母粗布葛衣,她从父亲身后闪出,她走过来,看了看儿子的房中,眼神中有一丝惊讶。

以前儿子从不早起,性格懦弱,脾气古怪,今天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房间里、床上整洁不说,那个被褥,叠的方方正正,像砖头一样。

这变化也太大了些。

“阿母,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王和垚笑着说道,安慰着父母。

寒食是汉人第一大祭祀节日,在冬至后105天,清明前一天或两天,节时严禁烟火,只吃冷食。唐时曾经以政令的形式,将扫墓固定在寒食节。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飞入五侯家,民间、官府、皇家都会在寒食这天祭祀扫墓,添土烧纸,以寄托哀思,告慰先人。

在王和垚所处的后世,物欲横流的经济社会,节奏快,谁还会吃冷食再祭祀,寒食清明归为一日,个中利弊,只有后世后后世才知道了。

“阿母,你不去吗?”

王和垚脱口而出。

“你这孩子,女人怎么可以上坟。桌上有青团,你慢慢吃,喝些水。”

王母笑了一声,眼里亮晶晶,她拿起蓑衣和农具,和提着篮子的王父就要出门。

青团是余姚的特色小吃,青色,用艾草的汁拌进糯米粉里,再包裹进豆沙馅儿或者莲蓉,不甜不腻,带有清淡却悠长的清香,也是余姚百姓在寒食和清明吃的一道传统点心。

“阿母,你这是要去那里?”

王和垚一阵脸红。乡村陋俗,不允许自己的亲生女儿上坟祭祀,何其荒谬!

“你这孩子,阿母当然是要去田里忙活,不然咱们吃什么。”

王母笑着说道,背过身,红着眼眶,抹了一把眼泪。

儿子被吓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以后脑子有没有问题?还能不能娶妻生子、正常生活?

“阿母,我和你一起去!”

优雅瘦弱的母亲要去干农活,身为男子汉的王和垚,立刻急了起来。

当初,他可是八块腹肌,钢板直男一个,怎能眼看着母亲受苦受累。

“田里没什么活计,除除草什么的。你要是身子好些,就去给你外公上上坟吧。”

王母心里开心。儿子自小体弱多病,从来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难得有这份孝心。

不过,儿子虽然已经成人,但体弱多病,跟着自己去下田,怎么看怎么怪,自己也不忍心。

王和垚无奈点了点头,正在感叹母爱的伟大,王母一句话把他打回了现实。

“顺便看好你爹,别吃窝边草!邻村溪口村的刘寡妇,东门镇的顾家娘子,都多留意些!”

王父的脸上,马上变的通红。

王和垚眼睛睁的老大。看来,父亲还是个风流的教书先生。

不过,父亲高大威猛、儒雅俊俏,比德华还达华,自有招蜂引蝶的本钱,难怪那些寂寞女子要为之疯狂了。

专吃窝边草!隔壁老王的称呼,莫非是从这个时代开始?

“还有你,垚儿,你和那个郑宁,不要走的太近!这两天呆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

王母提醒着父子二人,先行离开。看她一步三回头,显然对王和垚父子二人不放心。

出了家门,看到左右无人,王父才脸色发红,低声辩解到。

“别听你阿母胡说!莫须有!莫须有!”

“阿爹,都是男人,明白!”

王和垚笑意盈盈,对父亲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表示理解。

这个时候,他才有了一点父子的感觉。

“你阿母呀,整天和那些乡村愚妇在一起,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堂堂帝……”

王父摇摇头,迈步向前,身材笔挺,动作潇洒,碰到乡人,态度谦和,礼让三分,极有风度。

王和垚暗暗吃惊。看父亲这教养,可不像是一般的乡间教书先生。

教养这东西,可是需要文化和银子共同砸出来。老百姓,吃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去操心这个。

“阿爹,你刚才说什么?堂堂什么?”

想起父亲刚才说的话,王和垚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小心地上滑。”

王父心虚地岔开了话题。

“王家大郎,已经好了呀!”

“王夫子,上坟去啊!王家大郎,看起来精神多了!”

看到王和垚父子,村民们纷纷打招呼,仿佛惊诧于王和垚的温和和彬彬有礼。

王和垚面带微笑,人畜无害,打量着“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乡村三月。

野花盛放,柳枝随风而动,满眼的绿色,一条玉带似的河流缓缓流淌,将一座古城分成两半,青山掩映,绿水长流,烟雨蒙蒙。

那一定就是众人口中的余姚城了。

北面那座山,一定是父亲提过的,王阳明的故居龙泉山了。而南面云岚雾罩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四明山了。

可惜,他不能问,否则父亲又以为他是被吓坏的傻子,又该忧心忡忡了。

田间那些正在忙碌的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年轻女子,都是直起身来,打量着风度翩翩的王和垚父子。

王和垚微笑示以回应,许多女子都是脸上飞红,纷纷扭过头去。王父咳嗽了一声,王和垚醒悟过来,赶紧收回微笑和目光,板起脸向前,目不斜视。

不过,碧绿的原野、盛开的鲜花、天空自有飞翔的小鸟、美丽的少女、香醇的美酒、动人的歌声……

他喜欢这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坟上不多的杂草被拔去,坟上添了把新土,一盘苹果、一盘点心摆在碑前。

“泰山大人,你就安息吧,我会照顾好她们母子的。”

王父蹲在老泰山的墓前,自言自语,细雨洒在他脸上,泪水朦胧,格外的虔诚。

王和垚心头感动。不知此时,谁在自己的墓前凭吊哀思?

应该没有那么快,自己的遗体或许还没有找到。

“阿爹,外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王和垚不由自主问了出来。

“你外公,天下最好的善人,心肠最好。”

王父回答着儿子的话,语气里都是伤感。

“当年天下大乱,阿爹从北地流落江南,九死一生。幸亏你外公收留,又将你阿母许配给我。若不是他老人家,阿爹已经……唉……”

王父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阿爹,放心吧,外公一定会在天上保佑咱们!”

王和垚站在父亲身后,宽慰着神色戚戚的父亲。

外公心善,不计较身份地位,父亲真情流露,双方都是重情重义之人。

“垚儿,我要你在你外公的坟前发誓,永不考取功名,永不进入官场!”

王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忽然站起身来,郑重向儿子说道。

王和垚一惊,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

看父亲脸色凝重,一本正经,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阿爹,这又是为何?”

王和垚一头雾水,小声问道。

莫非,父亲是有心结,或是……抗清义士……前朝遗民?

“阿爹有难言之隐,你就说,你答不答应?”

王父斩钉截铁,果断异常,和王和垚脑子里“妻管严”的柔弱印象截然不同。

“阿爹放心,我在外公的坟前发誓,我答应你就是,绝不考取功名。”

科举取士,八股文,那不是开玩笑吗?

以自己在四书五经上的造诣,能中举才怪!

秀才、廪生、贡生等等,完全没兴趣,完全没信心、完全没时间,造反还来不及昵!

“这事,不要让你阿母知道。为这事,我和她吵过多次,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王父轻轻点了点头,看着烟雨蒙蒙的远处,喃喃自语,眼神迷惘,如痴如醉。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阿爹,你在说什么?是李煜的词吗?”

王和垚听的迷迷糊糊,感情父亲真是个……遗民!

在诗词上,他不但是个爱好者,历史、文学是他的真爱,而且,他还是个积极的参与者,发表点文章,参加些比赛什么的,乐此不疲。

“没什么,只是发些牢骚而已。”

王父摆摆手,情绪低落。

王和垚点点头,没有追问。

以父亲的年龄,明末清初时,应该是他的童年或少年时代,谁没有点糟心的往事。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块天地,正好看到郑宁单薄的身影,正在一处坟头祭拜。

“阿爹,你要是有事,你忙去。我一个人走走,活动活动。”

王和垚目不斜视,关切地说道。

“不瞒你说,阿爹学堂里真有些事情,那……阿爹先走了!”

王父眼神闪烁,似乎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去吧!别耽搁!”

王和垚挥挥手,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在烟雨中。

隔壁老王,王和垚不由得莞尔。

父亲是隔壁老王,他岂不是成了隔壁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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