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楚风没有动,微眯着眼看着身前少年。

他视线落在那柄龙胆银枪之上,不禁呵呵一笑,问道:“你知道我所为何来?”

姜小蛮没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这时,少年身旁那柄画卷中却是忽然传来白显喊声。

他虽被镇入画卷中,但是能看到外界的一切,就如同坐井观天一般。

哪怕只是一角,却依旧能看的着。

白显在这两人面前,提不起一丝方才面对老僧时的傲气,他立身在那一方虚无天地中,急切喊道:“小侯爷,还请救救我等!”

姜楚风神色不变,有些玩味的看着姜小蛮,轻声问道:“先将我这些部下放出来,可好?”

姜小蛮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

他安静的注视着自己这个堂兄,说不上为什么,此刻那种血脉相融的感觉远远要弱于方才姜楚风出现时,心里便油然而其的戒备与忌惮。

就仿佛,动物对危险生来便能感知到的天性一般。

呵呵轻笑一声,姜楚风道:“你不放,难道我不会亲自动手?”

话音刚落,姜楚风便已然出手。

姜小蛮只觉眼前一晃,那个本该叫堂兄的年轻公子,便出现在他侧,挥手便要将那平放在地上的画卷摄入手中。

并未转身,姜小蛮面色不变,手中长枪微微横移,向下轻轻一点。

在姜楚风双手即将接触到画卷前,枪尖便已然点在画卷之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姜楚风也握住了画卷的另一角。

这让姜小蛮眉头不禁微蹙,他看着姜楚风,轻声开口:“放手,如果不想你这些部下出意外的话。”

说着,少年枪尖便稍微一用力,刺入那画卷之中。

画卷中几人只觉着这处须弥空间中的天色忽然一边,一柄如太阳一般炽烈,遮住半边苍穹的枪身,悍然浮现。

只要再落下一点,不仅仅是这处本就是虚无的空间会被撕裂,他们几人性命也必然不保。

此时,连淡定如吴阁老一般,都失去了方才的从容。

姓吴的老人自从被镇入佛门须弥戒子神通后,便不发一言,盘膝而坐双目紧闭。

禅宗这一门神通,除非自身修为远高于施术者,否则挣扎也是徒劳。

吴阁老修为固然不俗,却也知道绝非是那叫湛海的老僧对手。

只是他一生历经生死不少,比起白显来要从容不少。

既然知道挣扎无非也是白费力气,索性泰然处之,平心静气等身后的大人前来。

自从十多年前进入问天阁成为阁老后,他便是深知身后那位云先生的可怕。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让他这个昔日在江湖上被称之为魔的人所畏惧的。

怕也只有这个让他心甘情愿自此隐姓埋名,入问天阁中,成为凌天候府里一条最忠实恶犬的云先生了。

而与畏惧相对应的,便是同样对那位云先生深不可测手段的自信。

所以他深信,被困只会是暂时的。

只待云先生和凌天候爷两位大人一到,脱困不过是时间问题。

如今,连他都是猛然睁开眼,站起身微微后退几步,神情再也没了先前那般淡定。

没来由的,他深信若是小侯爷敢再动分毫。

这持枪少年便真敢毁去画卷,让他们这些人都生死其中。

好在老人似乎并不惧怕死亡,他抬起头看着画卷之外真实世界中对峙的两人,低声喃喃:“南域姜氏一族,最不缺的便是疯子……”

“小公子,我们知错了,还请不要赶尽杀绝!”白显跪在地上,大声求饶,丝毫没有一点世家子弟该有的傲气。

自从进入凌天候府中,成了姜楚风这位小侯爷的伴读剑侍后,他本身早就没了世族出身该有的那份傲气。

而是多了一分奴气,或者说是仆气。

为仆为奴,有时候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尤其是在强者为尊的九州。

有时,哪怕只是作为仆从,在大多数人面前,依旧能够称尊,这得要看身后的主人是谁。

若是背后站着的是如同姜楚风一般,今后注定会是一个大世中最为顶尖的大人物。

身为昔日伴读剑侍,自然也跟着一同成为万万人之上的存在。

而往往这种主仆关系,却更像是兄弟情谊更多一些,就如同凌天候姜展与中年文士之间一般。

姜楚风虽然此刻看不见画卷中的场景,但光是白显这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就已然让他不悦。

那双比起寻常人来更为狭长的眸子中,一抹寒光一闪而逝,被他隐藏的很好。

在这世上,最为虔诚的侍奉便是主辱仆死。

但很可惜,白显似乎并没有这种觉悟。

轻轻抖了抖身上赤红大氅,姜楚风将画卷上的那只手收了回去,背负在身后,轻声道:“既然小堂弟不让,那作兄长的也没有非要去争的道理,只是还希望堂弟莫要伤了我那几个部下的性命。”

抬手轻轻一握,姜小蛮便将画卷收入掌中,一手握枪一手轻持画卷,看着姜楚风,道:“真的想进寺,还请等明天再来,连同你那些部下一起奉还。”

立身原地,姜楚风问身前少年:“那女子,她是你的爱人?”

姜小蛮摇了摇头,道:“不是,但她是我的朋友。”

轻笑一声,姜楚风问道:“那为兄想要娶她,让她嫁入我姜家,岂不对你朋友来说是一件幸事?”

“那很可能不能如堂兄的愿了,她已经有了心上人,而她心上人也是我的朋友。”姜小蛮忽然就笑了起来,嘴唇微微扬起,轻声道:“世间女子千万,堂兄若是思姑娘,大可找一个情投意合之人去,”

姜小蛮口中的心上人,自然指的是小堂倌。

哪怕就是不知道萧姑娘心属小岳兄弟,他也依旧会出手的。

不是因为这本身就是萧颖要经的劫,更是因为姜小蛮知道,自己这个堂兄目的并不单纯。

如果带着别样目地,去和一个自己之前都没曾见过的人成亲。

这样而来的婚姻,未来注定是不会幸福的。

或许,这也是让姜小蛮一开始便对这个堂兄心生忌惮的原因所在。

婚姻并非儿戏,人这一辈子能够得一个心属之人相伴一生,并不容易。

而这姜楚风,竟然连婚姻都能拿来利用。

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哪怕是自己堂兄,也难以让姜小蛮心生好感。

姜小蛮并不知道那云先生所推演出来的所谓九凤命格现边地,只以为萧颖身具九阴玄女这般特殊体质之事已然传入皇朝腹地,所以才引来了自己六叔和这个堂兄。

其实,就算是云先生,都并不知道萧颖竟然会是九阴玄女之体。

命格本身就是冥冥天机中的一部分,可以去推算,但体质却并不是。

更何况,姜小蛮与魏冉两人前一晚的出手凛冽果决,此时铁衣门众人早已被监武阁诸多高手下了种魔之术。

所以,并无半点风声走漏。

除了自己几人外,也就已然化作一抨黄土的莫虞知晓。

姜楚风面色渐渐冷下来,他不似面前这个心思简单的堂弟,

从懂事开始,在知道自己有望去角逐南域至尊之位后。

他便是如同自己父亲一般,对大夏圣皇这个位子,充满了野心与期盼。

在姜氏族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圣皇有望,长生可期。’

历来,但凡最后能够坐上那座南域最高宝座上的。

除了少数几位甘留红尘,大多在后来得证长生,飞升为仙。

姜楚风和姜小蛮不同,他出生在炎帝城中,自小便时常会入皇宫之中觐见皇爷爷。

跟在大夏当世圣皇身边长大,他深知如今自己祖父的恐怖。

每一次入宫,跪坐在祖父身前时。

那种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感,就仿佛在面对的并不是自己应该喊祖父的大夏圣皇,而是一尊已然成了仙人的天地至尊。

他从自己父亲口中知道,如今皇爷爷已然度过了天人第四衰。

只待那最后天人五衰劫临,度过,便长生可期。

到那时,大夏当世圣皇便会让出皇位,退隐祖地当中专心探寻天道。

姜氏族人无数,但有资格去角逐圣皇之位的,却只有老圣皇这一脉诸位子嗣。

宫中已然传出消息,说老圣皇会越过膝下皇子们,在诸多孙子当中挑选一位最为杰出者,等自身天人五衰劫临前后,来继承南域至尊之位。

这一次,云叔叔不惜损耗十载寿元为自己换来了一线天机,姜楚风自然不会放弃。

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盯在姜小蛮脸上,如同山林间猛兽盯住自己猎物,他轻声问道:“我最后问你一遍,是让,还是不让?”

姜小蛮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轻轻用指尖敲击了一下手中银枪,依旧挡在姜楚风身前,丝毫没有挪动半步。

“很好!”姜楚风点点头,话音刚落,浑身上下衣袍无风自动,一柄七尺长剑自他大氅之下飞出,被他握在手里。

下一刻,便悍然出手。

剑尖如同一缕白光一般,一闪即逝。

胜过了皎洁的月光,转瞬便是刺向了身前少年的喉咙。

凭他半步先天的修为,这一击若是刺中,对姜小蛮来必然是毙命一击。

如凌天候一般,姜楚风本就心性薄凉。

纵然是血脉相连的堂弟,只要敢挡在自己身前,一样会毫不犹豫出手。

手足相残,不论放在哪里都是大忌。

哪怕是南域至尊一族,一旦被人知晓,也必要受到世间最为残酷凌迟之刑而死。

固然你是修成了神魂与元婴的大修士,也一样逃不了。

九州,从来不缺抽炼神魂与元婴的手段。

但姜楚风却丝毫不会去顾忌,真将姜小蛮杀死又如何?

把姜小蛮杀了,凌天候府里,自然会有无数心甘情愿替自己顶罪

以自己父亲手段,大可以将整座梧桐寺都是抹平。

如若还是不够,大不了将锦城之中那些碍眼之人都一并除了去。

只要是想,总归是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彻底闭口的。

等所有人都闭上口,又有谁会知道自己手足相残。

面对这骤然而至的剑光,姜小蛮丝毫无惧,微微一侧身便是躲过去。

随之,枪出如银龙一般,当啷一声刺在姜楚风胸前,火花四溅。

两人随之各自向后跃起,相互退出五丈。

姜楚风有些不可置信的低头去瞧,待瞧见身上衣袍已然崩裂,露出残破的内甲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头冲着持枪立在不远处的姜小蛮道:“你当真敢不顾大忌,想要杀了我?”

如果不是自己今天穿了护心宝甲,现如今只怕已然被少年手中那柄长枪刺穿了心脏。

他敢出手去击杀身前少年,是因为姜楚风知道,事后父亲必然会替自己将这件事压下去。

以凌天候府在南蛮的势力,并不惧怕边地百万边军。

却没想到,姜小蛮竟然也敢如此毫无顾忌的下杀手。

那一枪,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而让他更没想到的,固然已经高估了自己这个堂弟的修为。

却依旧没有预料到,姜小蛮虽然修为比起他弱了一丝,但若只论出手狠厉与心性来,却是自己这个堂弟更为凌冽一些。

可是,他才不过十七岁呀!

“是你,刚才想要杀我……”姜小蛮开口,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收枪而立,少年忽然就笑了,摇摇头,轻声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对手,注定是不可能杀的了我。”

心思简单,并不意味着不懂人心险恶。

还没出边地,姜小蛮便先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座江湖,你想要当那受万人敬仰的大侠,无可厚非。

但却要明白江湖是非,最险最恶是人心。

而未来,他注定是要出江湖入庙堂的。

到那时,最险最恶的依旧还是人心。

善良待人,是要区分人与区分场合的。

在至亲之人面前,他可以一直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以是一个天真又无忧无虑的傻瓜。

因为江湖路远,仙途更险,总要有一处能够心之所安的堡垒,去坚守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而这处堡垒,对姜小蛮来说,便是至亲之人身边。

可与之相对的,很多时候,却也得化身成为身修罗亦或者魔,去执冷血手段。

若想去护佑身边亲友一世长安,就不能仅仅是一个光会做大侠梦,而不懂辨别江湖险恶的愣头青。

固然不愿,这也是成长必须要经的代价。

姜楚风面色微滞,不去辩解,本身就是如此,也没有能辩解的。

不再开口,姜小蛮坐在山门前面,手中长枪横卧,他转过目光,盯在姜楚风身后。

那里,有三人缓缓登山而上,出现在了石阶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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