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山间松柏瑟瑟飘荡。

湛海禅师身后,那处虚空里,缓缓从虚无中走出两人。

姜小蛮看了一眼老僧手中卷轴,低笑一声,道:“佛门神通,虚拟芥子?”

轻颂一声佛号,湛海禅师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这个如菩萨一般的老僧,望着身前少年,轻声道:“姜施主,这只是开始,劫,还在后面。”

魏冉有些忌惮的看着老僧,修为如他,在此之前丝毫都没有察觉到,早前自己几人进入的竟然只是一副沾染了佛气的画卷。

而真正梧桐寺,竟然藏身在青峦山峰顶的虚无之中。

好在,这个老禅师对几人并无坏心。

不然如白显一行人一般,哪怕那个姓吴的老者修为同为王侯境,也一样会沦为鱼肉,任人宰割。

想了想,魏冉微微俯下身,冲着姜小蛮轻声道:“竟然牵扯到皇朝腹地的一位王爷,小公子,这事确实有些棘手了。”

方才两人藏身虚无中,自然是听见了湛海与白显之间的谈话。

没有想到,凌天候府里竟然藏有如此异士。

萧颖不过才入边地,就已然被其推算出具体位置来。

天机楼,当得恐怖。

“我已经给父亲写信回去了,那六叔,虽然从没见过面,但也听爹爹说起过。”姜小蛮点点头,缓缓道:“心思如海一般,几个叔伯里就属他最为阴险。”

魏冉禁声,不敢接茬。

涉及到皇子之争,固然他是姜夜的嫡系心腹。

有些话姜小蛮可以说,他却是不能。

湛海收回画卷,然后轻轻一挥袖袍,虚无中泛起涟漪,一座如先前一般的禅院缓缓浮现而出。

红墙青瓦,梵音阵阵,淡不可闻的香烛烟火气缠绕寺中。

这,才是真正的梧桐寺。

三人并肩走入寺中,皆是心事重重。

都说出家人本该四大皆空,可定力强如湛海禅师,却也做不到如此。

禅宗虽说传承久远,可在南域却势微。

认真算起来,这座仅有百来位僧人的梧桐寺已属禅宗在南域的大寺。

湛海修为不弱,可再强,却也早有了人在屋檐下的觉悟。

今日悍然出手,化作怒目金刚将白显一众凌天候府众人镇压画卷当中。

已然是等于跟那位在大夏手眼通天的六皇子,完全撕破脸皮。

这位在佛前参禅两百多载的老禅师,本身就是边地将领出身。

固然如今跳出庙堂跟江湖,可多少还是会念一分香火情。

更何况,那位凌天候固然势力可怖。

可说到底,这里却并非皇朝腹地。

南域大夏百万里边地,自古,便自成一系。

历代军候本就是至尊一族出身,虽不曾出过一位南域之主,却并不妨碍听调不听宣。

百万边军,只识军候旗,不认圣旨。

早在初代镇边军候时,便已然成了一种共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边地,历代军候便是天。

湛海虽说心里多少对凌天候姜展有些顾虑,却也并不是太过忌惮。

先不说那位萧施主其中因果,本就因梧桐寺而起。

佛门修习,讲究的是因果循环。

有因,必然要有果。

但让老僧下定决心出手的,却是如今身旁这个少年。

身后长河巨浪滔天,浩荡绵延。

如此命格,不成尊,便成魔。

先前,湛海以十载修为作引,通过少年身边之人隐隐约推演出未来一角。

为尊为魔,却是五五之数。

今日结下此番善缘,等来日,禅宗在南域更进一步之善果,多半是要应验在少年身上。

固然不求超越道门成为南域正统,却也不至于如现在一般,落魄不堪。

老和尚看了一眼姜小蛮,此时少年似有心事,埋头向前沉默不语。

湛海禅师双手合十,心里默道:“姜施主,我梧桐寺连同整个禅宗在南域的未来,已然寄身与你,切莫要老衲失望啊!”

梧桐寺里,这个只差半步就修成菩萨佛果的老僧,未入空门前,本就极善赌博,且赌瘾大的出奇。

别人赌钱赌酒,而他,却是在战场上与敌人赌命。

为卒时如此,为将时更是如此,最擅以弱搏强,以少胜多。

从军四十载,除了几次小败之外,就从未赌输过。

今日,湛海想要赌一次大的。

以禅宗在南域未来五百年祸福作赌,将禅宗在一山一寺乃至一域气运当作筹码,来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赌,本就是一门高深的艺术。

如禅宗,如道门,如诸子百家,如九州五域五方至尊。

如今绵延气运,本就是伊始之时,初代先祖的一场豪赌。

由弱到强,要强再到至强,无敌一域。

一步,两步,步步皆赌。

一宗一族,一域一国,百万里山河作注。

如同下棋一般,去留皆无愧。

但若一子落错,便是满盘皆输。

两军大战,以少胜多,往往赌的便是运气。

而他,赌运不错。

……

萧颖以手扶额倚靠在一尊佛塔边缘,有一些茫然。

她浑身上下这会儿有淡淡银色光芒时隐时现,显得无比神圣皎洁。

梵音绕脑绵延不绝,她只觉着自己似乎做了很长一场梦。

梦中,有数不清的金刚菩萨与佛陀,梵唱禅音,映照诸天。

等醒来时,脑海里就多了一篇晦涩拗口的经文。

正想要仔细回想事情经过时,便瞧见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正向着自己跑来。

小堂倌眨巴着大眼睛一蹦一跳,像极了长不大的孩子一般,就这般轻快的冲着萧颖而来。

方才,姜小蛮吩咐她守着萧颖,便不见了踪影。

姬小月知道姜小蛮必然是跟着那个老和尚去找应劫之策,自然不甘心将自己丢下。

于是在寺中来来回回找了一大圈,也没有看见那个可恶的姜小虫身影。

好在小姑娘也知道事情轻重,并未做太多纠缠,最后只能妥协,嘟着嘴守候在塔林之外。

见到所来的是‘姬公子’,萧颖眼前微微一亮,轻抿着嘴把脑袋低下去。

她自认已经掩饰的很好,可姬小月一句话却让她不禁慌了神。

小堂倌蹲下身,几乎是把脑袋挨着萧颖的脑袋,轻笑一声:“萧姑娘,你醒了,可你的脸怎么这般红?”

说着,还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戳姓萧姑娘的脸蛋。

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一般,萧颖捏着衣角轻叫一声,往后躲去。

这轻声一叫,反倒是把小堂倌也跟着吓了一跳。

啪叽一声,姬小月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萧颖低着头懦懦的喊了一声姬公子。

姬小月拍了拍胸口,有些幽怨的看着这个比自己似乎还要好看那么一点点的萧颖,问道:“我又不是鬼,有那么可怕么?”

她哪里会知道,这萧姑娘此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都说女儿家心思是那海底针,就好像姜小虫那家伙在樊城时总惹她生气,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一般。

姬小月晃了晃脑袋,然后伸出一只手,递到萧颖面前,笑道:“饿了吧?先跟我去斋堂吃些东西吧,大家都很担心你呢!”

生怕她一醒来,忽然想不开,来个顿悟立地成佛,要削发为尼……

这么好端端一个水灵姑娘,连身为女儿家的姬小月都觉着,未来是应该拥有一段羡煞旁人姻缘的。

若真是与青灯古佛相伴,那才真叫可惜。

“担心我?”萧颖将手递到了小堂倌手里,偏过脑袋脸颊微红,垂眸不敢去看姬小月,鼓足勇气,很小声问道:“也包括姬公子么……”

姬小月捏着那柔弱无骨的纤长玉手,心理感叹着自己的手怎么就没有这般嫩滑呢,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乐呵呵笑道:“那是自然啊,比起姜小虫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我可是更加担心萧姑娘呢。”

“姜小虫?”萧颖怔怔看着小堂倌,有些不解的问道:“姬公子,为何你要这般称呼姜公子,给别人起绰号可是不好……”

“唔,不是绰号啦,是我一不小心喊错了。”姬小月意识到自己又喊漏嘴了,连忙转身去瞧身后,并没有看到姜小蛮那小傻瓜身影后,才有些心虚的咯咯笑了笑,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伸出两只手抓住萧颖的双手,有些关心的急切问道:“萧姑娘,你想在有没有看破红尘想要出家的念头,或者是未来想要出家的念头?”

出家?

萧颖一双如水一般妩媚的眸子怔怔盯着姬小月,有些迷糊道:“我为什么想要出家?”

“耶!太好啦,老和尚果然没骗人!”小堂倌见萧姑娘神色如常,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一双大眼睛眯在了一起,拉着姬小月的手晃了又晃。

“姬……姬公子,你……”待低下头,瞧见自己双手被小堂倌紧紧握着,不禁羞红了脸,欲言又止:“姬公子,这里可是佛门禅院,你如此这般多有不妥。”

“额?”姬小月也是低下头去,并无觉得有什么不妥,乐呵呵道:“你是说被我牵着啊?没事,我又不是姜小虫,咱都是女儿家,佛祖不会怪罪的!”

都是女儿家?

萧颖更加愕然,一脸不可置信,瞪大眼看着小堂倌。

今天这姬公子是怎么了?

尽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来!

“我是说,我不是姜小蛮那个小色胚。”姬小月意识到自己如今再怎么说也还是男儿身份,这般抓着一个大姑娘着实是有些不妥,连忙松开手,摸摸脑袋笑着看着萧颖道:“放心好啦,我把你当作自己妹妹一般,所以才这么说的,呵呵,口误口误,别在意这些细节啦!”

“可是,我似乎比你大一些呢。”萧颖缩回双手藏在身后,抬起头看着小堂倌,轻笑着说道。

虽然在笑,心里却有些淡淡苦涩,眼神里藏着丝幽怨。

这姬公子,难道只是把自己当作妹妹么?

“哎呀,都说啦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姬小月乐呵呵站起身,背着双手蹦蹦跳跳跑出塔林,见萧颖并未跟上,在原地发呆,又停下脚步转过身,冲着她挥挥手扬声道:“萧姑娘,别愣神啦!”

“嗯,这就来!”姓萧的姑娘回过神来,点点头,轻笑一声小跑着追上来,与姬小月肩并肩。

大方的牵起小堂倌的手,嘴角维扬。

未来的路还很长,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让你不仅仅是将我当作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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