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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衡看向那年轻人,只见其用玉冠束发,长眉入鬓,看起来俊美无俦,只可惜脸色略显苍白。

此时他眼中含笑,一副闲适自然的样子,仿佛刚才的质问不是出自他口。

这令郑衡觉得,他就那么随意一问,甚至不怎么在乎她是否回话。

这年轻人是刚刚进来还是一早就在书库?看样子,这年轻与周典两人甚是相熟,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老师的字,还熟悉自己的字!

这个年轻人是谁?

郑衡心头起了十二分警觉,脸上仍平静无波,乖顺答道:“张娘子乃府中延请的女师,她身后牵连,大概只有祖母才知道,我并不知。”

“可是,鸿渚体……”窦融急切想说什么,话音却戛然而止。——他见到了周典的笑容,像得到数十万钱的笑容。

他顿时明白,有祭酒大人和裴公子在,玩心计什么的根本就不用他上场,他还是乖乖去看那纸鸿渚体去吧。

于是,郑衡和郑适便见到窦融满面笑容朝案桌走去,还“哈哈”大笑道:“你们玩,你们玩!”

这……

郑适茫然地看着郑衡,仿佛在问:窦首座说玩什么?我们几时在玩了?

郑衡朝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窦融书画双绝,为人行事总有些出人意表的。

唔……按照老师的说话,就是缺根筋脑子不时进水的,不必理会。

那年轻人打量着郑衡,然后道:“呵呵,姑娘既说不知,那就算了。厉平太后宾天已三年了,有什么关系都散了。”

郑衡抿唇不答,心却跳得飞快。再一次从这个年轻人口中听到“厉平太后”,这种从别人口中得知曾经的自己已死去的感觉……无法形容。

她已死了,世人皆知,她……她已不在这人世了!

郑衡垂下头,掩住自己眼中突然而至的悲意。不过片刻,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眼中的悲意早褪得干干净净。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深刻清楚自己正在禹东学宫明伦堂,她身边还站着适哥儿。

恰在此时,那年轻人侧了侧身,露出了雪青长袍上悬挂的配饰。

郑衡看清楚了这配饰,眸光不禁闪了闪。这是一枚墨玉印!墨玉印,她仿佛在哪里听过。

这时,周典说话了,他笑眯眯道:“裴公子说的是,郑姑娘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只是有一事,老夫想听听郑姑娘的意见。”

郑衡心头大震,默默点了点头,目光却快速掠过那片雪青的衣角。

姓裴,二十来岁,一脸病容,腰悬墨玉印,这人是……河东裴定啊!

河东赫赫世族裴氏的子弟,裴氏族长裴光的第五子,裴定。

老师周游列国前最后提到的人,就是裴定!

郑衡还记得,老师当时这么说:“河东裴光第五子非池中物,可惜是个病秧子。不然……”

不然什么呢?当时老师没有说,郑衡便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后来,孟瑞图也提到过裴定。

当其时,他神情凝重地说道:“太后娘娘欲平治天下,必重用河东裴氏;欲重用河东裴氏,必重用嫡枝裴定。”

那时候还是至佑六年,孟瑞图时任吏部尚书,负责为大宣朝铨揆贤才。他这番话语甚有见地,郑衡当时听了进去,随后至佑帝对裴氏嫡枝下了征辟旨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裴氏嫡枝接了旨意,却以家中子嗣身体羸弱为由,拒绝了朝廷的征辟。——这个结果,郑衡并不意外。毕竟,裴氏嫡枝已两朝不出了。

裴氏盘踞河东,乃大宣朝赫赫有名的世家,在一百五十多年的时间里,裴氏出过二十多名台阁重臣,更出了数百大大小小的官员,因而,河东裴氏又有“宰相世家”之称。

只可惜,自永隆中以来,裴氏便减少了族中子弟出仕的人数,到了开熙、至佑两朝,朝中就只有几个裴氏旁支子弟,而嫡枝就在朝中消失不见。

偏偏,裴氏子弟异常繁茂,那些在朝中消失的嫡枝子弟,却在大宣民间赫赫有名。

比如痴迷水道、绘制大宣水经图的裴审,比如精通兵法、曾击退南景入侵的裴弢。

又比如,眼前的裴定。

郑衡曾想过,得到老师称赞、又得到孟瑞图推崇的裴定,会是何样人物,如今终于得见。

原来是这样,俊美无俦,脸容病弱……乍看来,与她过去所见的到那些丰仪俊朗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太大分别。

但郑衡知道,她所看到的并不全,就冲裴定熟悉她的字、就凭裴定与周典等人如此相熟,就可见一斑。

郑衡脑中思绪万千,却每一个都没法落到实处,只得静听周典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周典笑眯眯地说道:“今日是开宫择生徒的日子,郑姑娘有此等才学,若是禹东学宫错失你这样的生徒就太可惜了。所以,老夫想郑姑娘入禹东女学。”

周典知道,像窦融那样贸贸问起韦君相,肯定什么也问不出来。不管这郑姑娘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只要她入了禹东学宫,来日方长,说不定能查出些什么来。

郑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祭酒大人让姐姐入禹东女学?这……实在太惊喜了!

禹东女学每年才招收二十多女学生,不知费多少心力才能进去,方才祖母还在感叹帮不了姐姐。没想到,祭酒大人竟会主动招收姐姐。太好了,太好了!

他欢喜地看向郑衡,却发现她的脸色非但没有喜悦,还严肃了起来。莫不是,祭酒大人的邀请还有什么门道不成?

这样想着,郑适的嘴巴也紧紧闭了起来。

实在来说,周典所说的事,对郑衡姐弟来说没有害处,甚至还可以说大有好处。若不是因为她重生、若不是因为老师韦君相,她便找不出理由拒绝。

但是,她必须拒绝:“晚辈感谢大人的厚爱。只是,家中有祖辈年老,实在不能入禹东女学,还请大人见谅。”

虽则她言辞委婉,但在场的人都请清楚了她的意思。她在拒绝,发自内心地拒绝。

“这样啊……”周典笑了,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继续道:“那就没有办法了。看来,郑适也不能入明伦堂了,毕竟老夫还没收过那么小的弟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郑适受伤的脚踝上,像是在看什么重要事情一样,相当专注。

郑适瞪大了眼,已然明白自己成为了要挟。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离郑衡更近了一些,努力露出笑容:“姐姐,你要是不想入女学,那就不入。我没事的。”

少年眼中的失望浓重得几乎溢出来了,却在努力维持笑容。在入明伦堂与郑衡拒女学之间、在他自己和郑衡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郑衡怔怔地看着郑适,目光像凝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郑适心中有些不安。姐姐明明在看着他,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姐姐并没有真正看他,姐姐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另外一个人。

他忍不住懦懦唤道:“姐姐……”

这一声“姐姐”唤回了郑衡的神智。她眨了眨眼,将眼中的酸涩逼了回去,微笑地看着郑适。

昔日那个少年,为了给她挣得一条生路,挡在她面前替她死去;如今这个少年,同样挡在了她面前,也是为了全她的意愿。

她何其有幸,两生都有一个好弟弟!

她觉得心中有暖流润泽而过,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将眼前的少年当作自己的弟弟,而不是……郑衡的弟弟。

她抬眼看着周典,柔声道:“晚辈知道大人关切的心意。其实入禹东女学乃晚辈的福分。只是,晚辈曾在张娘子面前发过誓,此生不会再唤旁人为‘老师’,不然便遭五雷轰顶而死!”

她肃然说完,再补充道:“晚辈愿入禹东女学,但晚辈有一个条件:不称禹东先生为老师,而且晚辈府中有祖母,只能一旬来学宫一次。不知大人可否应承?”

周典静默不语,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这个姑娘,竟然提这样的条件,太不知海带了!

他正想说什么,就听见裴定说话了:“大人还记得否?禹东学宫虽称六学,但其实还有一学,只是不设在学宫中罢了。既然郑姑娘不想称呼老师,又只能一旬来一次,那么可入这一学。”

听到裴定这么说,周典捻须而思,半响才笑道:“这倒也是,我差点忘了。既然如此,郑姑娘便可入游学,一旬来明伦堂一次便可。”

游学,顾名思义,便是游历之学,指的是禹东学生们到处游历学习。如今,反过来用也可,既然是游学,不管是旁处来还是去旁处,都是可以的。

其实对周典来说,只是借个名目光明正大地查探郑衡与韦君相的关系,至于郑衡入哪学,他一点儿都不在意。

郑衡的确诗书大善,但诗书大善的禹东学生多了去。若不是因为鸿渚体,若不是因为鸿渚体背后的韦君相,周典便不会费这一番心思,也不会做这样的妥协。

郑衡哑了哑口,心中甚是意外。她知自己条件苛刻,但不想周典竟会答应,就像儿戏一样。

不对,不是周典答应,而是裴定影响了周典答应。看来,裴定或者裴家,在周典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

这个结果,对彼此都是皆大欢喜。这当中,还是周典作出了巨大的让步和妥协。——正如她前世所判断的人,周典其实是个厚道人。

她微微颔首,致谢道:“学生多谢大人的厚爱。多谢这位……学兄。”

学兄,是她当前想到的最合适称呼了。

裴定站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我叫裴定,字……”

青年脸上带着意味悠长的笑容:“我字千秋,留得千秋细揣摩的千秋。郑姑娘这一句诗,真是绝妙!”

“……”郑衡脸上瞬间爬满了红云,尴尬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哈哈,我改八大山人的诗,就是为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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