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辉这一惊非同小可,又急吸一口气。两口气撞在胸口,肺都要炸了。只听“嗡——”,一声尖鸣,整个人直倒下去。

潇璇看在眼里,先声夺人:“臭小子,敢跟姐动手!”抬手一拳,正中容辉胸口。

容辉向后踉跄两步,靠在窗沿上咳了两声,才缓过气来。调匀呼吸,见潇璇跟着过来。窗外星辉灿烂,光晕弥蒙。她穿着中衣,白绫胜雪,黑夜中恍如鬼魅。怀里还抱着一只坛子,正是给伤员拭伤提神的“烧刀子”。

“好哇!”容辉指着潇璇哂笑:“你这种行为……”

“少废话!”潇璇沉声低斥:“瞧你来了,我就留一半你交差!去,把你的乌壶提来!”

容辉忍俊不禁,右手在沿上一撑,翻身出去,直回屋中。潇璇跟着跃出,见正是子夜时分,心中一动,索性叫住他:“我再传你一门独门内功,你学不学!”

“不学!”容辉斩钉截铁,摆手推辞:“姐,你是不是喝过酒了!”竟以为她在说醉话。

潇璇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意外,追上去问:“为什么不愿!”

容辉摇头苦笑:“门中盛传,你炼的是‘玉女功’,所以……所以身子长不大!”眼见潇璇凤目含嗔,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是师姐妹们都羡慕你……羡慕你永远年轻漂亮!”

潇璇头一次听到自己被这么编排,怒不可遏:“什么乱七八糟……还‘玉女功’!”举起酒坛子,就要砸过去。

容辉连连后退,不住解释:“不是我说的……”身子一扭,窜进房门。

“你出来!”潇璇放下酒坛,顿足催他“看你练了,能不能变成姑娘!”

容辉提出乌壶,只见潇璇正盘坐在石桌上。双目微闭,神色恬淡。指掐莲花,一本正经,作势要传功授法。容辉心叹一声,只好盘膝坐下,聆听教诲。

潇璇传下一段心法,每日子夜行功,专炼“手太阴肺经”。“手太阴肺经”自“中府”,止于“少商”,共十一处要穴。每一穴位都配一式心法,比“太虚真气”艰涩百倍。又郑重嘱咐:“这功法明心定性,易筋洗髓,是修真炼道的无上法门。我费尽心机,也只找到了这一段。现在全传了你,你万万不可懈怠。”见容辉还在闭目冥思,于是自己倒了一壶酒,提起乌壶,飞身而去。

她展开身法,一路上穿檐过巷,轻飘飘回到潇雅轩时,潇月和潇娟已备好点心,正在亭下等她。二女也都穿着中衣,淡扫蛾眉,未施脂粉。夜色迷蒙,烛火摇曳,十分温馨。

潇娟双肘托腮,看着蜡烛不住哼哼:“偷东西不是她的老本行吗……怎么还没回……就算生孩子,也该回了……”

清风拂过,送来一阵娇叱:“你再说……你再说……”

潇娟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潇璇正站在身后,抬手欲打,忙抱头求饶:“好姐姐,我不说了!”

潇月微笑解围:“别闹了,被巡夜的听见,该挑我们的不是了!”说着接过乌壶,将酒倒进青瓷酒壶,又提壶为三人斟酒。

潇娟举杯招呼:“为我们共度难关,先干一杯!”二女举杯附和,瓷器相击,“砰—砰—砰—”连响三声,一饮而尽。

烈酒下肚,灼气上涌。潇璇面如霞飞,潇月捂住嘴泪眼汪汪,潇娟张嘴吐舌,连声呼“辣”,忙往嘴里塞了块“茯苓红枣糕”。潇月长吐一口气,又问潇璇:“师父是想让你执掌门户的,这么拱手让人,不可惜吗?”

“哼,我看她是想嫁人了!”潇娟随声附和:“那小子,有这么大福分吗?”

“嫁人也好,不嫁也罢!”潇璇抬头望天,悠悠地说:“我不高兴的事,谁也勉强不了!”

“‘掌门人’一脉相承好几代了,我们怎么说也是嫡支,又无过错!看看那些被废的太子,哪一个有好下场。”潇月摇头轻叹:“在其位,不谋其政。等旁人接掌门户,我们还有活路?”

潇璇莞尔微笑:“我不接任掌门,可没说让旁人执掌门户!”

二女一怔,一齐望向潇璇。潇璇又自斟自饮一杯,看着潇月问:“师父,还有救吗?”

师父尚在病中,徒弟妄言生死,实在是大不敬。二女又是一愣,潇月也自斟自饮了一杯,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望着天说:“功夫是废了……师父若有意求生,再精心调理三、五年,或许还能下地走路。至少也能开口说话,比现在强!”

“师父若能开口说话,为什么不能复任掌门?”潇璇轻捋秀,淡然微笑:“男人都好面子,即使做个‘甩手掌柜’,也不失光彩。我看那十三位长老各怀异心,就算再争一个月,也拥立不出“掌门”来。”

潇月闻音知雅,却难以置信:“师姐是说‘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不是……”

“喂!我们可一起过誓的,要过能随便‘喝酒吃肉,穿花裙子’的日子。你想反悔呀,那我让你当掌门好了……”潇璇瞪眼质问:“师父待我们的确亲厚,纵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也不过如此。可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最后花落谁家,那才算圆满。”又自斟自饮一杯,接着说:“我们若真落了个好归宿,自然相夫教子,亲他敬他,竭力帮衬山上,也算全了着二十年的师徒情分……若把我们送进那些豪门公府,给人做‘续弦’、‘填房’,那和养‘瘦马’有什么区别!”

未嫁女本不该谈论婚姻大事,只是夜深人静,又有烈酒壮胆。三个人羞容渐去,只剩一腔热情。潇娟也自斟自饮一杯,点头赞同:“师姐说的有道理!”

潇月却问:“那我们该怎么做?”也算默认潇璇的说法。

“山上的嚼用全靠各地铺子的利银支应,上半年又是用钱打本的时候,我想他们手上也没闲钱。”潇璇不由冷笑:“一派掌门,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趁着长老们吵得热火朝天,我准备下山去加把火,新掌门就更难产了!”

潇月点头赞同:“我们就常侍师父左右,定能让他老人家早些好起来!”一人一语,一口一杯,说得十分尽兴。

潇璇内功深厚,一张脸虽被烈酒激得滚烫,还十分清醒。潇月已先趴在桌上,潇娟搭着潇璇的肩膀,越说越不靠谱:“师姐,我觉得那小子还是挺好……好拿捏的……你跟他过,至少吃不了亏……”

潇璇听得直皱眉头:“从来只有姐让别人吃亏,谁敢让姐吃亏?”白了她一眼,不住好笑:“他好不好,我还要你说?”一手搀起一个,拖进楼中。

次日清晨,容辉独自登山观日,见东方红霞惨淡,遮天蔽日,乘风压来,尤为壮观,不由看了半晌。回去和万荣值班,自觉拿出牛皮纸,背过身去,坐到小桌前包红糖。

万荣穿来新绣的半臂春衫,明艳中更显精致。见没人过来,就用手肘撞容辉后背,神秘兮兮地问:“诶,你姐为什么不当掌门?”不待回答,又自编自画:“我还看不出来吗,又是送钱送衣,有是给你请师傅的。而且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我瞧她是为了你!”

容辉听着直皱眉头,“这种事越描越黑!”只好另起话题:“师妹,你这身衣服可真漂亮。”

“是吗?”万荣饶有兴致,扬起袖子说:“还是你姐会穿衣裳,别人都说我以前精致多了!”两个人一言一语,说起穿衣打扮来。

容辉头都大了,还得拿话撩他。所幸常和潇璇见面,也没见她穿过同样的衣饰。回想起来,心中颇有谈资。正说得高兴,燕玲来了。

她也穿着半臂春裳,胸前斜绣着一丫桃枝,枝上花开灿烂,灼灼其华。她也穿着百褶罗裙,裙上百蝶穿花,争奇斗艳。春意盎然,彩绣辉煌。人在街上走,如在画中游。

万荣眼前一亮,连忙转出柜台,围着燕玲上下端瞧,乐得合不拢嘴:“这样的衣裳,也只有画上才有。花而不乱,繁而不复,怎么绣的,得花多少功夫。”

燕玲看了容辉一眼,微笑说:“据说这是陈都的新花样,我也觉得好看,提前绣好了,自己先穿几天!”又原地转了一圈,裙摆飘扬,枝舞蝶飞。

万荣叹为观止,啧啧称赞:“这要是挂到市面上,得多少银子!”

燕玲是新进的绣娘,不算山下送来的大件,山上有要镶边打补的,也都找她。一月下来,林林总总,也能拿几两银子。她见万荣想买下来,就劝她:“这是上等衣料,若再粘上金粉玉屑,就得二十两往上走,都是那些小姐们游园穿的。我们穿了,可就什么也不敢做了。你若喜欢,我借你穿半天。”

万荣心花怒放,连连点头答应。容辉也觉得这套春裳十分精巧别致,不由将她当作潇璇,越看越是漂亮。转眼见两人唧唧歪歪,回过神来,才见燕玲提了个包袱过来,于是递上一大包红糖,微笑询问问:“师妹什么事?”

燕玲直接推出包袱,示意他打开。容辉好奇问她:“是什么?”揭开布包,是一双帆布鞋,鞋帮厚实柔软,鞋面绣纹精致。他看了欢喜,又问:“是给我的?”

燕玲瞪眼轻嗔:“哼!想美事呢!”

容辉闻音知雅,直接问她:“说,拿什么换?”

燕玲嫣然笑纳:“拿一包茯苓霜来换!”

山上向来茹素,虽然养气,新人却不习惯。容辉跟着潇璇练武,体耗极大,潇璇就给了他一包“茯苓霜”开胃。后来燕玲来找他,他又分了一半给燕玲,燕玲则给他做了一双棉绒软鞋。

那鞋子大小正好,松紧恰当,极适合练武,正穿在容辉脚上。可他那份茯苓霜刚刚吃完,新鞋子又做得十分精致,让他爱不释手。他看向燕玲,肌肤果然不如初见时光泽,人也消瘦了些,正想让他换个条件,忽然计上心头,汲汲地说:“你们等着!”转身回屋,取回两只陶罐。

万荣好奇问他:“是蜂蜜?”

容辉一人推给一罐,悄声说:“是山下来的酱黄豆,用猪油泡的,可香了!”

万荣揭开陶盖,微风拂过,油香四溢,闻得她馋涎欲滴,不由伸指沾了一点去尝。手指入口,星眸灿烂,笑开了花。燕玲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养得油光水滑。”三个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燕玲也说起潇璇:“我昨天见她被一群长老护法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当真是天仙般的人物。”

容辉与有荣焉,点头赞同:“那当然,我只要看见她,就觉说不出的舒坦。”

燕玲微微皱眉,接着说:“你这般福气,不知羡煞多少人。”

“怎么?”容辉听她话里有话,索性问个清楚:“人家羡慕我什么?”

燕玲莞尔微笑:“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门中那么多英俊潇洒,武艺高强的师叔伯,还不让你姐挑花了眼?”

容辉一怔,转念想到潇璇也是门中长辈,又觉得她说得有理:“我早该想到,她跟我定下姐弟之谊,岂非早已说明?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又不由摇头,追着问:“又有我的什么福气?”

燕玲嫣然轻笑:“人家要做你姐夫,还不得使劲巴结你这‘小舅子’?”

容辉听了这话,一时间柔肠百转,摇头轻叹:“这些人没头没脑,我一份好处都没收到。这事儿你也别处处宣扬,不然坏了她的名声,可当心你的苦头吃!”

万荣见他神色不定,醋意大生,不由好笑。燕玲索性逗她:“你还知道护食了?”说着抱起陶罐,提起红糖,转身告辞:“我手上还有活儿,改天再来,谢了!”

万荣还眼红那件春裳,忙送她出门。容辉继续包装红糖,却想着燕玲的话,一时间心事脉脉:“我这等拙略品貌,又怎配得上她?”反复想了半晌,心疼得就要落下泪来。

万荣看得奇怪,不由笑他:“怎么了?不高兴呀!”

容辉心头一凛,竟忘了旁边还有个姑娘,忙使劲摇了摇头,笑着换上燕玲送来的新鞋,在地上来回踱了两圈,又上下跳了几下,只觉说不出的合脚舒适,心中才有了些许安慰。

万荣只觉一股浊气扑来,忙捏住鼻子,指着容辉大骂:“你……还不拿出去!”

容辉讪笑着提鞋出去晾晒,又打水洗了手,才重回药房。没过片刻,潇璇也来支领红糖。她穿着白棉深衣,带着珍珠头面。白白净净,看得人心生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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