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如天女散花,琼英漫撒,晶雕玉琢。容辉俏立风口,游目四顾。天籁寂静,大地茫茫,宫阙楼台之间,只有自己一人,心中一酸,悲从中来:“爹爹说祖宗祭祀在西,每年三十,必然率领全家登高遥祭。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我只身上山,说是为了前程,如今却无依无着,到底出路在哪!”心中怅惘,想着回房也只自己一人,于是寻了条小径,不知不觉,直往西去。

他心事默默,却分外清明,所思所想,尽是燕玲的话。一声声,一字字,均铭印在心,能倒背如流。心随意动,嘴角不禁微笑。且走且想,又不住自嘲:“像我这么好的记性,若好好读书,或许能考个秀才,做个管事什么的……”正神游物外,忽见人影晃动,石像般拦住去路。

容辉吓了一跳,不住后退两步,方见来人是个少女。她身穿红缎夹袄,头戴羊绒罩帽。罩着狐皮披风,挎着红木食盒,正睁大一双凤眼,怔怔地看着自己。

“姐!”容辉喜上眉梢,见四下无人,又上前两步问她:“这是去哪?”

来人正是潇璇,她挎着食盒,款步轻移,说话不紧不慢:“看你有没有冻死!”

容辉心底升起一股暖流,陪着潇璇去往自己住处。刚走两步,想起她是女子,擅入男弟子住处,实在有失名节。又见潇璇趁着风雪遮蔽,才敢来送吃食,更不想招惹是非。

他快走两步,拦住潇璇,陪着笑说:“姐,这番好意我心领了。”主动接过食盒,商量潇璇:“这个我拿回去吃,阿姐还是去陪掌门过年吧!”上山两月,单看潇璇的穿戴和气度,已是艳冠群芳。身份和地位更和他有云泥之别。他仰之弥高,不由得心生疏远。

潇璇不动神色,一眼看出他的心思,缓缓地说:“师父根本不在山上,不过眼下雪大,先找间空院子避避也好!”却似闲庭信步,不急不缓,就近去往一间别院。

容辉提着食盒陪她,快两步就赶在了前面,慢两步就落在了后面。跟着她的步伐,就全身不自在。快也不是,慢也不是,不快不慢更不是,好生尴尬:“姐,你好好走路,成吗?我不太习惯……”

潇璇眼角带笑,悠悠地说:“这也是修行,教习没教过你吗?你平心冥想,气行全身,走起路来,自然是这个度。”气定神闲,如沐春风,似非尘寰众人。

她说的是“先天”养生之道,容辉连内功都没练成,自然摸不着头脑。见气氛有些缓和,又劝潇璇:“这空空荡荡的,要是被人传出什么闲话,让你情何以堪?”

“那就怪他不开眼了!”潇璇不以为意,瞥眼见容辉神色惶恐,眼皮一跳,又打趣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若是正人君子,怎会在大雪天到处溜达。”他一想也是,又和潇璇有说有笑,走到一座别院门前。门上落了锁,正是一座空宅。

潇璇伸手在容辉肘下一托,纵身跃起,轻飘飘直飞入院。容辉忽觉身子一轻,人已腾上半空。天上风雪如刀,刮得他面颊生疼。心若浮萍,又怦怦急跳。只见屋舍由小变大,身子一沉,人已落回院中。

容辉怔怔地站在雪中,惶惶然不知所措。潇璇笑着问他:“什么感觉?”

“像荡秋千!”容辉脱口而出:“一会儿出去,能不能再飞高些!”

潇璇扑哧一笑:“这是上乘轻功,你练成了自己飞去!”说着随手一挥,拂去了身上的积雪,直进正屋。

小年那日,阖山房舍已被清扫一新。这屋中虽无摆设,但窗明几净,也十分整洁。两人进屋,又添了三分温馨。潇璇解下罩帽披风,容辉主动接过,抖下积雪,帮她搭上椅背。

潇璇则拉容辉坐到临窗桌前,接过食盒打开。盒中放着两盘饺子,一壶陈醋,和一罐蒜头。饺子还腾着热汽,蒜头更被泡成了青色,鲜嫩光亮,翡翠一般,正是上好的“腊八蒜”。

容辉见潇璇神色温柔,摆箸放碟,都透着亲切,心头又是一暖。一时间呼吸涩滞,如骨鲠在喉。虽说不出话来,眼角的泪光却说出了一切。

潇璇看见到他的回应,心里又羞又喜。忙拿起筷子,笑着催促:“喜欢就多吃!”

容辉再不客气,也拿起筷子,沾着醋一口一个。狼吞虎咽,只透出无限喜悦。潇璇心都化了,就要滴出水来。笑意盈盈,夹起自己盘里的饺子,送到容辉盘里。

两个人一口饺子一口蒜,吃得不亦乐乎。容辉忽然问:“这饺子包的真好,皮薄馅嫩,是你包的吗?”

潇璇心里一跳,呼吸间面如霞飞,风致嫣然。她睁大一双凤眼,反问容辉:“你说呢?”目光璀璨,透着无限狡黠。

“我猜这饺子里放了猪油!”容辉不答而答,指着潇璇质问:“好哇,你身为掌门弟子,竟然带头破戒!”两个人有说有笑,乐作一团。

饺子本身美味,又碰到两个心心相印的人,哪里经得住吃?说笑声中,潇璇收了碗碟,容辉取过罩帽披风,亲手帮潇璇穿戴,又轻声问她:“阿姐,你属虎,还是属兔?”

“兔!”潇璇一怔,头一次猜不透容辉用意。心念拂动,想到过了今夜,自己就十九岁了,算是“老姑娘”了,不禁凤目含嗔,沉声斥责:“你敢羞辱我!”抬手就去拎容辉的耳朵。

容辉装痛求饶:“哎哟!哎哟!我哪有?”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锞子,塞给潇璇:“这是我送给你的!”

潇璇松开手凝神细看,那银锞子有七、八钱重,被铸成了一只玉兔,扑朔迷离,十分可爱。她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收下,忽然出手如风,在容辉腰上一拍,只听金属相击,稀里哗啦,竟还不少。自己早告诫过他:“别在太极门里搅合!”他却私受赏银,不由得心中火起,沉下脸来,凝视容辉。

容辉只觉她目光如刀,吓了一跳,不由低下头退后一步。又深吸一口气,硬起头皮,抬出王老:“我本来不想要的,交给王管事,他又当压岁钱赏给我了!”越说越没底气:“长者赐,不敢辞!”诚惶诚恐,像个犯了错的小童。

“你还拿捏上了!”潇璇蹙眉冷笑:“几颗银锞子,拿就拿了,怕什么!”

容辉会过意来,忙拍胸脯保证:“姐,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潇璇见他一点即透,稍觉宽慰,又沉声告诫:“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那些都是什么人,旁人避之不及,你还往上贴?哪天有你还的!”见吓得他战战兢兢,又觉得自己过了,就问:“你读了几本书!”

容辉见事已揭过,就讪笑着抬起头说:“这两年倒是跟着严大哥读了半本《论语》,真正能读会背的,就只一本《幼学》!”又问潇璇:“阿姐呢?”

潇璇檀口微张:“《大学》!”语声虽冷,眼角却噙着一抹笑意。容辉察言观色,放下心来。

两个人稍作检点,携手出门。容辉又推怂潇璇:“能不能飞高些,飞远些!”

潇璇嫣然笑应:“那你深吸一口气,虚灵顶劲,含胸拔背,沉肩附肘。”携着他纵身而起,一跃三丈。人在半空,突然松手。接着一个筋斗,斜掠出去。

容辉凭虚御风,吓得六神无主。只得提住一口气,急往上拉,却觉全身麻麻地不听使唤,直落下去。好在他穿的是大袖宽袍,眼下北风又急,把他直往上托。地上积雪已厚,恍如一床厚被。他四肢落地,摔了个“狗啃雪”。虽然极狼狈,所幸毫无损。

容辉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又坐起身找潇璇,哪里还有人在?他全身酸软,走起路却分外轻灵,只道是把身子摔麻了,又好气又好笑。哪知刚才人急拼命,力由心生,内功已有了好处?

容辉喜滋滋回到食堂,又吃了一顿饺子,果然不如潇璇送的好吃。众人吃完饺子,有人提议打雪仗。众少年齐集响应,于是分成两拨,在食堂外拉开阵势。

大家学了两月拳脚,力道着实不小。雪球又能及远,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少女们则聚在食堂里继续包饺子,见有少年进来用热水泡手,就相互起哄,奚落一番。嘻嘻笑笑,也过得十分热闹。

晚上吃完饺子,陶妈妈在食堂里生起火盆,招呼众人守岁。少年人玩了一日,彼此更加了解。这时围坐火前,说起家乡趣事。你一言,我一语,这一年就算过了。

次日风雪稍停,辰正时分,众弟子齐集去“无量阁”给掌门长老们拜年。容辉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走去,只见银装素裹,玉宇琼楼,飘飘乎如登仙境。

他头一次登堂入室,既兴奋又忐忑,生怕在人前出丑。于是跟在后面,见有人交头接耳,也不敢多说一句。走进院门,只见屋门敞开,正厅里坐着一簇锦袍老人,穿红着绿,十分喜庆。

正榻上两人并坐,东面那人目如朗星,面如满月。身穿宝蓝底云纹鹤氅,如座云端,颇具气度。鬓边虽已斑白,却显得十分和蔼,正是掌门“明清真人”。

另一人身姿如松,穿着锦缎深衣,云纹捧福,克丝流光,显得十分鲜亮。他面如刀裁,目光如鹰。须虽已花白,谈笑间却含着几分凛冽,正是席“监察”,赵长老。

容辉“对号入座”,算是记住了门中的两大支柱。忽见倩影晃动,恍如惊鸿一瞥,原来是潇璇领着两个少女在厅中端茶倒水,捧花奉果。她穿着低腰襦裙,青罗小袄,打扮得十分端庄。另两个是孪生姐妹,一穿青袄,一穿紫袄,都穿着齐胸襦裙。亭亭玉立,明艳照人。其余人低声细语,俯仰自得,都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他这才恍然:“原来大人物是这么过年的!”

又有执事通禀:“诸位真人,徒子徒孙们来拜年了!”先是“潇”字辈的管事、执事们逐一进屋拜年,当先一人龙行虎步,从东厢走出。他头戴金缨羽冠,身穿狐裘夹袄,走到正厅,躬身作揖:“恭祝师父、掌门和诸位师叔师伯,新春大吉,年年有余!”语声爽朗,铿锵有致,正是赵长老的徒,6潇诚。

厅中应声议论开来,有的赞“少年英雄”,有的赞“教徒有方”……他却不卑不亢,微笑着点头道谢。啧啧声中,又有弟子上来拜年,却不如刚才抢眼。

留守弟子多是赵长老一系,他挣了个满堂彩,笑得颇为得意。新弟子看在眼里,方知赵长老声望之隆,人脉之广。再看他时,不免有几分崇敬。容辉看到这里,方知潇璇在门中着实不易,难怪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也有些可怜她。

新弟子十二人一组,依次进屋拜年。“明清真人”赏给每人一副桃符,潇璇三女则端上红木托盘,让众人挑选。容辉一心盼望潇璇来端桃符,结果是个紫衣少女。

其余人见三女清秀脱俗,生怕失了礼数,纷纷轻手慢弄,精挑细选。容辉既不认识,也就随手挑了一副。刚刚拿起,忽觉脚背一麻,痛至心肺。

那紫衣少女竟趁着长裙掩底,狠狠跺了容辉一脚。他脚上吃痛,不禁皱起眉头,瞪大眼睛,以示质问。那少女嘴角微撇,却回了个白眼,脸上还有几分悻悻。

“挤眉弄眼的,什么意思?这算不算勾引……”容辉心有余悸,一团火随着烧到脸上,顿时面如烙铁,既红且烫,羞得无地自容。

众少年拜完年后,又相约打雪仗。容辉积极响应,玩玩打打,不觉冬去春来,冰消雪融,弟子们纷纷回山,转眼到了元宵佳节。潇璇亲自安排下灯会,教习则让新弟子当众演练拳脚。一为众人助兴,二则考察新弟子的修行。

道门玄功由内而外,若内功没到火候,行动自然呆板涩滞。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长老们洞若观火,谁好谁差,一目了然。于是有的被门中长辈收录,继续深造。有的被送往各地,经营庶务。有的却留在了山中,担任各司执事。

针线房的管事妈妈见燕玲心灵手巧,就劝她留下:“这山上可不清静,你又是个通透的人,就别瞎掺合。既然来了,不如扎扎实实学门手艺,将来也好为自己打算。”又传了她一门飞针绝技,燕玲就当了绣娘。

王老却见容辉机敏本分,还想留他在“太极门”跑腿。潇璇直接给“寮房”传话,让容辉在外药房当了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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