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余晖未尽晚霞似火,映照得整个林间也抹上了一层彤红。

老妪撑拐走到普玄与定观屋前,笑吟吟的道:“二位忙乎了一天,诚是辛苦,虽说是份属应当,然老身也不能太苛求了,来,来,一起享用些喜庆瓜果儿罢。”在屋前空地绿草茵茵之上,摊开了采摘来的瓜果与一些自己制作的糕点,招呼二人席地入座。那仙儿依旧好睡,只有方仲独自出来。

老妪道:“孙女的喜事办匆忙了些,有些怠慢,不过我等山里之人,便不必太讲究俗世礼节了,各位请用。”普玄等人谢过,小心翼翼的品尝瓜果,见老妪神态慈和,方敢放心大嚼。老妪对定观道:“你这道人,命是我救,可想过如何报答?”定观忙道:“婆婆对我有大恩,吩咐就是,定观毫无怨言,甘心以奴仆之身伺候婆婆。”老妪点头道:“好,好,老身就喜欢知恩图报的人,先前我已说过,留你师兄弟二人,乃是伺候老身孙女与孙女婿的,非是伺候老身,看你们二人诚心相待,这解药便给了你们罢。”

摸出两粒药丸,丢给普玄与定观。二人接过,定观一口吞下,普玄犹豫片刻,还是咽下肚去。老妪看在眼里,笑在脸上。

老妪道:“孙女婿。”……方仲神游物外,并未听清。

“孙女婿!”

方仲一惊而起,呆呆道:“婆婆叫我!?”老妪冷哼一声,道:“如今我把孙女托付与你,你不会做个白眼狼,趁着老身不在,便丢了仙儿独自跑了罢?”方仲连忙摇头道:“不会,不会,仙儿懵懵懂懂,需人照顾,我安能忍心弃她而去。”老妪翻眼道:“什么懵懵懂懂?你是嫌仙儿有些傻,不配做你老婆罗?”方仲一愣,虽说嘴上从未说过仙儿一个傻字,但心中又何曾没有想过,况且这门亲事来得莫名其妙,小小年纪便要弄个媳妇上身,如何情愿,被老妪直言点破,也不思狡辩,红了脸低头不语。“哼!姻缘天注定,你们既然已经结成夫妻,当一世无欺,好生相处,恩恩爱爱一起白头偕老,谁都不可看轻了对方。红线已系,莫能更改,由不得你反悔。若让婆婆知道你抛弃仙儿,老身便是化为厉鬼,也来寻你理论,找你算帐!”老妪突然瞋目,疾言厉色的训斥了一番。方仲被说的默默无言,脸色忽红忽白,一副窘态。

老妪忿色稍减,又道:“老身有些俗务缠身,要在晚间出去一次,一时不回,你们可都要好生伺候着,不能让仙儿担惊受怕了。”普玄等人愕然答应,问道:“婆婆也有俗务?”老妪道:“数十年剪不断的俗务,算不算俗务?”普玄笑道:“自然算了,如婆婆般长寿之人,只怕俗务比谁都多了去。”老妪嘿嘿一笑,起身打个呼哨,远处那头黑猪哼哼唧唧的跑了来。

老妪藤拐点地,跃上猪背,抬头一看天色将暗,对着普玄等人道:“各人有言在先,老身信得过你等,这才放心离去片刻,你们要是欺我孙女纯洁无知,做出有违老身之意的事来,嘿嘿……。”藤拐一击猪股,黑猪呼哧连声,踢踏之声远去。

普玄等人见老妪离去,都觉轻松无比,霎时把地上的瓜果席卷入腹,吃得打嗝。普玄大大咧咧的一躺,对方仲笑道:“恭喜恭喜,走山路居然走出一段天大姻缘出来,真是羡慕死贫道了,若我也在这年纪有此奇遇,那说什么也当不成道士,定观师弟也没有我这师兄了。说不定,我普玄娃娃也一大堆,一家子人就在这黄昏时刻欣赏落日,真是何等暇意啊!方仲,依我看,你也别上什么昆仑,就在此处养老罢了。”普玄嘻嘻哈哈调侃方仲,连带着定观也嬉笑不止。

方仲木然不语,半晌,呆呆的道:“你我都一世待在此地么?”站起身,自回屋去。

普玄与定观收敛笑容。普玄自语道:“一世待在此地!?”默默摇头,心中另有打算。二人把残羹收拾。须臾间,那金乌落下,晚霞散去,玉兔已渐渐东升,清光洒了下来。

屋里的那个洞口,顺着石阶下去,是一个比较大的地窖。窖内安放床椅和一些储物,颇多木匣木柜,隐隐一股木香之气。那床是张石床,在床四周画了许多符文,似乎与屋外的那树桩、圆石之阵十分相似。床头三盏灯,床尾七盏灯,如今只点了床头一盏、床尾一盏。淡淡灯火微微摇晃,仙儿神情安逸的睡在石床之上。

方仲坐在床头,听那老妪吩咐过,但是仙儿睡醒之后,便要把那床头床尾的两盏灯息了,虽然不知何意,还是遵照着办理。

那两盏灯火的灯头忽然一阵抖动,似乎被风吹过一般,摇晃不定。方仲急忙探身把灯吹灭。

仙儿嘤咛一声,醒转过来。缓缓睁眼,左右一看,见方仲坐在旁边,懒懒的道:“夫婿,婆婆呢?”

方仲道:“婆婆说有事出去一下,不久就回来了。”看着仙儿傻傻的眼神,方仲又道:“仙儿,以后在婆婆面前,你便叫我夫婿,无人的地方,叫我方仲好了。”仙儿皱眉道:“又是夫婿又是方仲?到底是那一个?原来不是婆婆就是仙儿,怎么称呼那么多了?”把小手抓头,扯了数根青丝下来。

方仲见仙儿不明,只好道:“待会再与你解释。仙儿,你饿了么?”仙儿摇头道:“仙儿不饿,夫婿,陪仙儿耍子去。”从石床上下来,外衣也不穿,便往石阶处走。方仲取了衣裳在后跟出。

出了屋门,仙儿一看清清月色,喜道:“仙儿喜欢月亮。”寻了一个粗粗树干,树干不高,仙儿手脚并用爬上去后,把两脚垂了晃荡,坐在树干上仰望夜色。方仲担心她不慎跌下,也爬上树干,在仙儿旁边坐了,一起抬头看着星辰。

月色皎洁,星辰璀璨。

仙儿呆呆的道:“真美!仙儿若是像鸟儿一样会飞,那多好。飞到月亮上,星辰中间,仙儿躲起来,连婆婆也找不到仙儿。”说完,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方仲凝视着那笑容,如此甜美,如此无暇,任谁都无法把这美丽的瞬间联系到一个傻女身上。

方仲柔声道:“天上的月亮冷冷清清,仙儿若是躲了上去,必定孤独的很。”仙儿笑道:“有婆婆陪仙儿,有夫婿陪仙儿,不孤独。”方仲笑了笑,道:“可是婆婆找不到仙儿,她到不了月宫,怎么陪仙儿呢?我也要远行,也会离开你,不会一直陪着仙儿,更不会陪着你到天上的月亮上去。所以,仙儿还是孤独的。这个人世本就是孤独的多些。我和仙儿都是孤独的人。”

仙儿一愣,笑容消去,俏脸浮过一丝阴影,呆呆的道:“孤独?仙儿也孤独么?”

方仲颇有感慨的道:“岁月逝去,容颜会老,再亲密的人,总有一天会分开。婆婆是这样,我也是这样。那时候,仙儿只剩下一个人呆在这里,一个人看着月亮,没有人陪着你说话了。”

仙儿眼圈一红,再无心看着月亮,望着方仲痴痴的道:“仙儿不要一个人在这里,不要一个人看月亮,不要没人说话,仙儿好怕。”依过身去,搂住方仲,抱得很紧,似乎真怕方仲转眼间消失无踪了一般。

望着仙儿本来一派天真无邪的神情却变的抑郁起来,方仲忽然觉得自己说得这些话很傻,很后悔。人世苦恼,本来都是自己寻得,经得事越多,苦恼也越多,试问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儿,没有城府,没有心机,没有抱负,哪里会来烦恼,这也是为什么天真烂漫,只有孩子可有。可是自己却把烦恼带给了旁人,在一个心如白壁的人的心中,种下了忧愁、烦恼、渴望……。懂得这些感情的人,快乐便不会很多。孩子永远比大人快乐的多,便源于此。

仙儿蹙眉微泣,搂紧方仲,喃喃的道:“仙儿不要孤独的一个人。”方仲从未被人如此依靠如此仰仗,顿觉自己的胆气雄壮了不少,似乎人也高大了起来。一股怜意冲塞胸膛,缓缓举手,欲抚mo仙儿秀。

忽听身后有人讥笑道:“好个郎情妾意良辰美景,贫道还是躲远些,免得煞了风情。”

方仲回头,却见普玄拉着定观,脸含笑意,包袱背身,一副远行打扮。方仲奇道:“道长,你们哪里去?”

普玄拉扯着定观紧走两步,来到方仲跟前,仰头道:“快快下来,我有事与你说。”方仲跳下树干,在下面扶住仙儿下树。普玄凑方仲耳边,悄声道:“快去收拾东西,乘着婆婆不在,我们不告而别。”

方仲惊道:“不告而别?逃走么?”

普玄道:“什么逃走?我等又非有罪之人,是那婆婆强要相留,你我各都有事,一日两日相陪无关紧要,难道一辈子相陪了。”定观却道:“婆婆救我性命,就此告别于理不合,师兄,你自己走吧,我留下来伺候老婆婆报恩好了。”普玄怒道:“恩自然要报,却没说非要人为奴为婢。先师基业毁于我等之手,难道就此算了?你报了婆婆之恩,先师之恩你报了没有?”定观一时哑然。普玄又道:“我等出去之后,若基业有成,当再思报答之恩,那时寻来这猪拱山藏花谷,或礼物相待,或接了婆婆和她孙女去安逸之地享福,婆婆也自欢喜。”定观说不过普玄,唯知苦脸摇头的说:“不妥,不妥。”究竟何处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普玄又对方仲道:“你欲上昆仑,如何甘居此地。自那日你辞别了我独自上路,我便想过了,既然带你出来,便须负责到底,理应把你送上昆仑。再者,上昆仑途经蜀地,我茅山与天师道还有些渊源,老婆婆说过,役鬼之法流传于巫鬼道,巫鬼道与天师道又夹缠不清,你要救你父母,我看只有天师道一行,寻一两个精于役鬼之法的人来,救你父母脱难。我也正好借此一行,向本门祖脉和同脉分支寻些援助,为我茅山派伸张冤屈,分辨是非。”

方仲被普玄一席话说动,离心便起,再被普玄一顿催促,就欲回去取宝剑葫芦。转头对仙儿道:“仙儿,外边凉,我和你回去吧。”拉了仙儿回屋中地窖,让她坐于床头,叮咛她不要乱走,自己取了东西出门。

普玄道:“上次随着婆婆采摘瓜果,我已看了路径,这猪拱山位处南边,北边是河,我们便延河向北而行,必能直达蜀地。”定观疑虑道:“是否再思量思量?”普玄骂道:“如你这般推三阻四犹豫不决,黄花菜都凉了,你莫讲,听师兄吩咐就是。”招呼方仲就行。

方仲刚一抬脚,就听身后仙儿唤道:“夫婿,你哪里去?”方仲回头,见仙儿怯生生站在门口,目光疑惑的望着自己。方仲不善撒谎,嗫嚅道:“我……我要走了,你回屋安歇去吧。等婆婆回来陪你。”仙儿呆呆伫立,听到走了之语,眼神之中竟有一丝后怕!这才种下的心中五味,它已然生根茁长了。

仙儿紧走两步,赶上来拉住方仲道:“仙儿不要一个人,还要陪着夫婿看月亮。你不要走。”方仲愕然止步。

仙儿目中滴泪,似乎犹自不觉。一滴泪水划过面颊,落了下来,滴在手上。仙儿一怔,抬手看那泪珠,泪珠晶莹,剔透如玉,慢慢化开,成为水渍。

“下雨么?”

仙儿开头看看夜空,夜空深沉,皎月挂空。

又一滴泪水落下,仙儿恍然知觉,小手慢慢摸去,脸上两道泪痕潸然。

“仙儿怎么了?”

她一擦脸蛋,十分惊讶于脸上的泪痕。这泪,她都不知道怎么会有!

人一出世便哭,可是那时哭的人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有人说人出生到这世上是来历劫的,人世苦楚,故此生下的那一刻,意味着苦难的开始,所以才会哭,才会流泪。也有人说是投胎伊始,孟婆汤一喝便要前事尽忘,很多人不甘心忘了前世之事,心痛往事已逝,故此痛哭流涕,一直哭到重回阳世间为止,再迎来新的开始。总之,都是不幸而哭,出生而哭,从没见有人一生下来就会笑的。

这第一次的哭泣流泪,谁会记得吗?不会!

不过,记得懂事起的第一次的痛哭流泪,这样的人却会有。

流泪一次,长大一次;痛哭一次,对这世间就多了解一份。

仙儿怔怔看着手上的湿痕,

轻轻的道:

“这是什么?”

方仲看着仙儿痴痴的模样,心中忽然如天翻地覆了一般,思潮汹涌,激荡心房。人性的真诚与坦率,难道不是比隐晦与复杂来得更让人心动?如果就此一走,伤得不但是仙儿,也伤得是自己,日后只要一想到这滴眼泪,便会睡不安枕。走与不走之间,顿时两难……。

半晌,方仲回头,对着普玄道:“道长,我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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