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彪很快就意识到欧阳锡的特殊价值,便将一整天的行程安排都延后,单独和欧阳锡在办公室里就经济问题一直谈到晚上,边谈边问,收获很多。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欧阳锡这个人在清末民国时期的坎坷和壮志难酬的人生,只能屈居在永安公司担任财政总管,即便曾经担任过民国政府的铁路财经总办,实际上也只是短短的当了几个月就被迫离职,此后又继续去新新公司担任财政总管,以此度日养家。

当然,欧阳锡确实很讨厌,谁都知道宋彪在东三省的大多数收益都来自于低农业税政策,并且是东三省最大的大地主,同时持有大量的煤铁专营权,他却明知故犯的强烈建议宋彪提高农业税、出台法规压制大地主阶层、取消煤铁专营权。

天色渐晚,宋彪亲自起身送欧阳锡离开办公室,他一贯非常尊敬这种专业人士,即便对方有点过于理想主义,以及过于较真和严苛,为了所谓的原则和“正确的事”不惜冒犯宋彪。

总督府大楼里灯火辉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加班工作,外面广场上的明月如煌,照在厚厚的积雪之上更显的明亮,此时的宋彪刚成为东阁大学士,正处于权力的巅峰,特别是将清政府捶打的满面流泪更让他不知道有多得意。

宋彪端着大茶缸站在黑漆漆的窗户玻璃前,看着总督府楼宇之外的世界,心里居然有点忐忑。他此前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很会搞经济的,至少将东三省的经济工作抓的很不错,直到今天遇到欧阳锡,他才知道自己和墨西哥的那位大独裁者波费里奥.迪亚斯没有任何差别,唯一的差别就是他更懂得搞军事工作,手握重兵,同时又占据着更多的资产。

正是在欧阳锡直言不讳的建议中。他才现自己不仅是一个万恶的大资本家,还是一个更万恶的大地主、大矿主,当然。他不会因为良心现而和钱过不去,和自己过不去。

下属相信自己的正确而提建议并不难,作为一个决策者的宋彪却必须面临着众多的考量和权衡。

这一夜注定很漫长。因为宋彪终究更希望东三省可以展的更好,他知道,这里才是中国新时代的希望,这里才是中国经济和工业的希望。

……

奉票、立藩等事的冲突改变了很多事的安排,立藩事件逐渐平息之后,章炳麟主笔的《新论“隆礼尊贤”》才作为《东北日报》的新社论刊登出来,却很快就像是一颗炸弹般在整个中国都掀起了新的新政浪潮。

《新论“隆礼尊贤”》之所以对中国传统文人、知识分子、新文化分子和整个上层社会造成极大的冲击,一方面是宋彪对《荀子》思想的推崇,在全国范围内已经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很多人将《荀子》作为儒家思想复兴和改良的新标准。推崇荀子为新圣;另一方面也是中国传统文人需要一种新的方式去解读传统哲学,在西学大范围入侵和冲击的环境下,在国学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找到一种中国文化的救赎之路。

这条路就是《新论“隆礼尊贤”》。

这就有点像康有为当年提倡的儒家改革,康有为的想法要改儒家为宗教的方式。结果这条路没有走通,肯定也走不通的,而章炳麟就提出了一种新的方式,那就是找到儒家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文精神的普世精神,以及和人类现代思想共通的部分,然后去重新解读创新。

章炳麟提出一个思想叫“复古归元”。就是要回到战国时期去重新解读诸子思想,特别是儒家思想,他认为从秦代开始,儒家思想就一直被皇室利用而误读,他就特别批判董仲儒和朱熹,认为中国沦落到今天,实际上在董仲儒和朱熹之时就已经埋下祸根。

中国传统思想在过去两千年里都走错了,我们要“复古归元”,重新解读真正的诸子思想。

正是章炳麟的“复古归元”思想之下,《新论“隆礼尊贤”》才会在全国知识分子中引极大的震撼,这种震撼也只有在这个时代的人才能理会,因为大家都很迷茫,找不到方向,甚至是为自己的传统文化和信仰而自卑,后来的王国维为什么要自杀,就是因为国学无救论,其实因为这种原因而自杀的国学大师在晚清之时是非常多的。

“复古归元”这个思想也是宋彪随意和章炳麟等光复会理论处的人谈到的,他就是随口说了这么一个想法,他自己觉得这两千年都被一直误导了,走错了。

章炳麟就翻来覆去的想,最后就将这个想法总结成一个理论,并且用各种引经据典的手段来证明这一理论,于是乎就火了。

《新论“隆礼尊贤”》是19o8年2月15日上午刊登的,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全国大大小小的报纸,甚至连日本的很多报纸都转载了一遍,京师的大小官员在讨论,全国上下都在谈论。

这段时间里,只要是读书人,大家一见面就会谈到这篇文章,有反对的人,可赞同的人是大多数,因为大家都意识到如此下去的话,国学是无救了,靠中国传统思想是救不了中国的。

《新论“隆礼尊贤”》就是在这种危机中突然间被国人拔到了一个极其高的高度。伴随着《新论“隆礼尊贤”》,《东北日报》的社论合辑《东三省新政书》也开始在全国流传,更多的人开始审视“宋治中”先生的这些文章。

所有看过《东三省新政书》这本书的人都能感觉到精神一震,仿佛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流淌热气一般的激昂,似乎是找到了强国的方向。而宋彪的新名字“宋治中”也在这段时间响彻全国,成为人人皆知的东阁大学士。

此事绝对在清政府的预料之外,令清政府异常的恐慌,非常之恐慌。

正是在这种恐慌中,军机大臣张之洞和醇亲王載沣带着数十名京师官员抵达东三省考察新政,此时的京奉铁路已经修通,来去只要两天时间。他们却用了整整一个月才抵达奉天府,这中间的原因大约只有清政府自己心里明白。

在和欧阳锡商谈了东三省的财税问题的第二天下午,宋彪先开了一个简短的税收政策讨论会。听许各方面的意见,正式任命欧阳锡为调研局经济科的科长,委派调研局重新的全面考察东三省税收和经济政策。此后,他才乘车前往火车站迎接醇亲王載沣。

宋彪一贯是个不太会给清朝廷脸面的东三省总督,哪怕是刚接收了清朝廷特赐嘉赏和任命,他还是穿着和整个清王朝格格不入的军礼服前往火车站迎接載沣。

当然,他也有一些给脸面的安排,比如事先让各级校尉官都准备了有假辫子的军帽,挑选那些留有辫子的士兵参加迎宾队和护卫工作。

只有他一个人是例外。

这也是宋彪第一次见到张之洞,虽然他们此前通过电报往来的非常密切,某种程度上还是很陌生的朋友。

清朝廷新政考察团所乘坐的火车缓缓抵达后,在众多官员和北洋军、八旗营一路精锐的簇拥、护卫之下。年轻的醇亲王載沣和苍老的张之洞两位军机大臣从车厢里依次走出来。

宋彪亲自站在迎宾卫队的前方,带领随行的将士们向載沣、张之洞敬礼,接受他们的检阅,该遵守的原则还是要遵守,毕竟对方两位军机大臣都相当于帝国的相。特别是醇亲王載沣,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摄政王。

宋彪则另外希望用这种严肃标准的礼仪,简单的省略掉清朝廷那种陈旧落后的参拜礼仪。

他这样的安排让一老一少的两位军机大臣都是颇感意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幸好人群中还有另外一位和双方都很熟悉的人——新上任的直隶总督荫昌。

在伴随着宋彪一路高升的轨道中,荫昌同样被清朝廷视作唯一可依靠的人不断提升着。此时的他正式出任直隶总督,身为九大总督之,并且操控着大清国最强大的北洋六镇,同时也是抵挡宋彪南下入关的最强屏障。

不管是慈禧,还是其他的满人和整个满清王朝,上下对于荫昌都有着过多的期望,期望他能成为力挽狂澜于最终,力保大清国和皇室安危的那位满人名臣。

张之洞和醇亲王載沣不知所措的怔了片刻后,荫昌在他们背后低声说了两句,两位军机大臣这才缓过神来,年轻而看起来微微有点憨厚模样的醇亲王載沣故作镇定的扫视一圈,似乎是很满意这样新奇的安排,并且对于新军的洋式军装有着特别的兴趣,忍不住的多打量了一会儿,这才上前宋彪拱手作揖。

宋彪同样作揖,道:“东三省欢迎王爷和张中堂、荫昌大人的来访。”

載沣有点心虚的皮笑肉不笑,道:“不知道宋中堂可否欢迎我等来访?”

宋彪淡淡的回答道:“自然欢迎。”

说完这话,他继续和张之洞、荫昌两人作揖,简单的客套一番。

直到这一天,宋彪才真的和张之洞见面,但很遗憾,此时的张之洞已经是这样的老态龙钟,再也没有当年身为湖广总督的那番神采了吧,空为中堂,手中却无任何值得称道的实权,更无军权,又无慈禧和满人的信任,此时的他身居京师又是如何的寂寥,大约只有他心里自己清楚,何况已是71岁的老人,白苍桑,银须飘然,早已垂垂老矣。

宋彪显然并不喜欢这个所谓的新政考察团的来访,即便有张之洞和荫昌从中安排,他也没有同意满人关于参观军部和东北新军的计划,只同意他们在东三省参观工矿业和农业等事,为了避免这些人的长期打扰,他甚至将绝大多数的安排都集中在辽阳、海城和长春三地,整个新政考察团在奉天府的行程只有三天。

三天。

已经是宋彪所能接受的极限。

对于迎接这样特殊的贵客,东三省总督府有一批专用的本茨汽车,六辆汽车可以安排下很多客人,宋彪自己也和荫昌同乘一辆,一起前往崭新的东三省总督府。

离开火车站,荫昌就迫不及待的和宋彪解释道:“醇亲王載沣日后恐怕是要登上一层,还望中堂好生招待,至于我和张之洞大人,不过是来此当个陪客而已,若是中堂大人有时间的话,还请晚上安排时间,王爷想和大人单独谈几句。”

宋彪微微阖着眼帘的点了点头,却和荫昌笑道:“要恭喜你当上了直隶总督啊,这是好事,真正的好事,原本晚上想要和你喝两杯,好好的庆祝一番。”

荫昌道:“中堂大人有此安排,下官已经是万分感激,哪里劳烦过多,还是接待醇亲王为上啊。”

宋彪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片刻,荫昌才又说道:“我此次任职直隶总督,多少有些意外,人员不齐,如今垦办、巡抚之事兼由中堂大人兼任,唐绍仪暂无去处,可否调回直隶助我?”

宋彪道:“吉林巡抚增韫不日即将南调出任江苏巡抚,我已经安排唐绍仪暂时署理吉林巡抚一职,等朝廷批准之后,就打算由唐绍仪继续担任吉林巡抚。”

“哦!”

荫昌稍稍有些遗憾,但也不敢和宋彪抢人,何况唐绍仪更不可能放弃当吉林巡抚这样的好机会。

从军部直辖的火车站到总督府只有不足一公里的路程,顷刻而至,抵达总督府后,宋彪邀请从載沣、张之洞、荫昌和京师来的这些官员在府中参加欢迎宴会,随后再将他们安排在附近的新军招待所入住。

因为和載沣不熟,此前也没有任何来往,宋彪并没有按照荫昌的提议单独和載沣会晤,而是和张之洞、載沣、荫昌三人一起谈了半个小时,大致聊了一些关于新政考察团的具体行程安排等事。

載沣并没有显得有任何不满,只是他对新政考察团的行程安排颇有些自己的想法,先还是想去东北新军视察一番,而且是着重使用了“察视”一词。

宋彪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关键是不想继续制造一些新的是非问题,就继续拒绝,只能同意参观俄军部队和远东士官学校。

在此之上,两人稍有一番言语冲突,最终还是載沣忍了这口恶气。

即便看出載沣很不高兴,宋彪也并不在意,他原本对此就和军机处交涉过,不打算安排新军作为考察行程,反正新军也没有从所谓的6军部调用过一分钱的军饷,如果军机处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那他就不欢迎新政考察团到东北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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