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兴接过电报文打开一看,其中大概的内容是柳清扬婉言拒绝了陈再兴和孔璋邀请其共同投资缅甸事业,随后就是提了几句最近上海码头的大米、小麦等几种货物的波动,还有银行的头寸陡然变紧,最后提了一句英国相换届之事。陈再兴把这封报文从头到尾翻了几遍,半句也没有找到孔璋方才说的大事不好的消息。正疑惑间,耳边听到孔璋叹道:“哎,我平日里也没少咒过那柳家的死胖子,可想不到关键时候还是他有良心,给我透了点消息,当真是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呀!”

陈再兴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大声问道:“孔兄,我怎么通篇上下都看不到半个关于你说的坏消息的字眼,莫非是英国换了新相?打了败仗,朝廷罢相,可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说不定要和我们和谈,岂不是正好。”

“复生,这是我的不是了!忘了你不是我们行内人,对银钱周转之学并不了解!“孔璋苦笑着答道:”英人这分明是要在缅甸大举用兵的迹象呀!”

“大举用兵?”

孔璋看着陈再兴一脸迷惑不解的模样,只得苦笑着解释起来。原来自从十七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控制了议院的资产阶级和新贵族采用控制国王征税权的办法限制了国王的**权力,既国王非经议院同意,不允许开征新税,而且在非战争期间,不允许国王拥有常备6军,这样一来,收入受限的国王又没有武力自然无法越过议院恣意妄为。随后经过两百多年的展,征税权也成为了英国议院限制政府部门的重要手段之一,加上当时英国盛行“守夜人”理论,既一切问题都可以交由万能的市场来解决,政府只需要担任简单的敲更的“守夜人”职责即可,议员又基本是富裕商人、土地贵族、工厂主,自然对于向自己征税大加阻扰,当时英国的工业处于优势地位,也不愿意提高进出口税来妨碍自己经济的展。这样一来虽然英国当时号称“世界工厂”,富甲天下,但政府却经常开支不足,平时便经常有赤字出现,一旦遇到战争、灾荒等突事件,更是必须行大量国债。而富人也乘机购买国债,这种通过国债而非征税的方式来解决政府支出对于富人阶层有以下好处:一来这种以未来国家税收为保证的国债信用极高,可以获得极其稳定的收益,是一种很好的投资渠道,等于是一种富人隐蔽的对纳税人的征税;其二也可以在国债市场上做投机交易,获得暴利;其三更可以通过掌握的大量国债来影响政府机构,将其牢牢的控制在手中,使其做出对自身有利的决定,获得更大的利益。如此一来,英国国债利率也就成为了伦敦金融市场的一个基准利率,用于评价其他风险级别的证劵或者产品,一旦英国政府要进行大规模的战争,都会对伦敦金融市场造成巨大的影响,而伦敦作为当时整个世界的金融中心,毫无疑问会影响到当时东亚的最大国家中国,孔璋和柳清扬作为当时中国屈一指的银行的高级管理人员,自然对于这种迹象非常敏感。

陈再兴听了孔璋这一番解释,脸色立即严肃起来,他也是极为聪明的人,只是没有参与过金融业这一行,一经孔璋稍微提点,立刻就明白了柳清扬这封短短的电报后面蕴含的深意,英格兰国债基准利率的突然上升意味着英国政府在近期大量向市场举债,而粮食、棉布等大宗商品到岸价格的陡然上升意味着有人在国际市场大量采购,当年秋天北美和印度都粮食丰收,联系起各种情况综合判断,这一系列异常的迹象只有一个原因——英国政府正在准备一场新的大规模战争,其对象就是大顺。

“复生,你觉得我们现在应当怎么办?”孔璋惴惴不安的问道,他此时已经上了陈再兴的船,就没有回头路,只要船不沉,就只能一门心思向前划了。

“尽好我们的本分吧!”陈再兴叹了口气:“现在要看朝中各位大佬的了,不是你我能够说得上话的了。”

汉京,文渊阁。数名承旨正和往日一般,分坐在自己案前,阅读着内阁呈送来的各种奏折,坐在当中的江清月身着一件青色的锦衫,脸上未施脂粉,头也随便一挽,只用一枚寻常的木簪子插住,反倒更现出一种中性美。

一名承旨起身走到江清月身旁,低声道:“江秉笔,外廷有‘牓子’呈来,要求开延英殿!”

“开延英殿?”江清月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又出了什么急事?”原来本朝太祖乃西夏国王李继迁后裔,龙兴之地又是在陕西,所以诸多朝廷制度借鉴唐制,这宫中延英殿得名便是源自唐朝中叶后的“延英奏对”之事。每当天子认为有极为紧急重要的事情,不方便在朝堂之上直接交付商议,便往往召集亲信大臣到延英殿议事。而如果朝廷大臣认为有紧急情况需要面见圣上,也可以写下奏表要求开延英殿,这种奏表叫做“牓子”。由于当今天子年幼,皇太后又性情宽厚,不通事务,这延英殿已经很多年没有开了。

“禀告秉笔,朝中王相公在牓子里说英人刚刚罢相,新相上任后大举国债,力图恢复,只恐将在缅甸不利于我。”那秉笔低声道:“在牓子的最后,王相公还提到,英国之全权大使贝尔福此时正在日本,四处交游,只恐行的是‘巫臣援吴’之计!”那秉笔所说的巫臣本是春秋时楚国的大夫,后出奔至晋国,成为晋景公的重要谋臣,此人提出晋国联合位于楚国南方的吴国,夹击楚国的计划。并亲自来到吴国,教授吴国使用战车,学习先进的战术,从而成为春秋末期楚国衰落,吴国崛起的序幕。喻指贝尔福在日本很可能是为了借助其力量,牵制中国在缅甸与其争霸。

“贝尔福?这个名字怎的如此耳熟?”江清月突然问道。

“娘娘果然好记性,此人乃是前任英国相的外甥,与其关系极为密切!”

“原来如此!”江清月站起身来,将那份牓子纳入怀中:“嗯!此时干系重大,我须得先去禀告林太妃和太后!”

延英殿。

这座在外表上看过去有些不起眼,甚至有些土气的房屋和其显赫的名声有些不相配,也没有煊赫的仪仗,唯一的看守只有门口站着的两个身着青衣手持拂尘的女官,不过这并不妨碍数百年来这里成为帝国的权力中枢:能够进入这里的都是得到天子信任的朝廷重臣,商议的也都是关于国家兴衰的军国大事,自然也不需要像正式朝会那样身着沉重的礼服三舞三蹈,否则这群重臣基本都是五十出头的人,这般折腾下来一趟,命都去了大半条,也不用商量事情了。

王启年第一个走上延英殿的台阶,身为特进,天佑殿大学士,平章军国事的他实际上已经是帝国的席宰相。他中等身材,两鬓和胡须依然乌黑,两眼炯炯有神,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印象,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相对于他的官职地位来说,应该还是相当年轻的了。他今天身穿二品大红红丝蟒袍,头戴六粱冠,腰系玉带,越显得威严而又矜持,当他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小心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帽,当他看到自己的右肩沾上了一点浮尘时,又看到殿内明显是刚刚打扫过的模样,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自先帝弃世,已经七年了,这延英殿也有七年没有开了,难怪得如此寥落!”一旁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参议政事戚之悌,依照顺国官制:六政府尚书加参议政事者不常,带者列位,不带者厘本事。他既然已经加了参议政事之衔,也就再无权管兵部之事,那个兵部尚书不过是空衔罢了。

王启年冷哼了一声,轻轻弹了一下自己肩上的浮尘,向一旁的女官问道:“诸位秉笔已经来了吗?”

那女官敛衽为礼道:“禀告二位相公,诸位秉笔还都没到,请二位相公先去偏殿歇息用茶,稍待片刻!”

“嗯!”王启年点了点头,便随着引路的女官走去,城府颇深的他面上没有什么表示,但心中却已经生出了一点疙瘩,本朝鉴于前朝的阉祸,便不设太监,而以女官代之。前朝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就变成了秉笔承旨,这些从小便收养,受过最良好教育的女官实际上就是天子的贴身秘书,所有外廷的奏折其实都要经过他们的整理和节略,才会来到天子的手中,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也是天子手中限制强大的外廷的工具。一旦天子年幼,无法亲自处理事务,皇太后又无力主政的时候,秉笔承旨们实际上就掌握最后的决定权,对于这一点,身为外廷的领袖的宰相们是很不甘愿的。

当王启年和其余三位宰相加了第二道水的时候,外间终于传来了“太后驾到”的通传声,这四人赶忙起身相迎,很快,在帘幕的背后便传出了皇太后轻柔的声音:“列位相公请起,坐下说话!”

王启年等人坐下,便听到帘幕后传来林晚晴清脆的声音:“今日延英奏对议的便是英人罢相,举债备战之事,王相公,你是平章军国事,朝廷辅,有什么话要说吗?”

王启年低咳了一声,沉声道:“太妃,事情的梗概我已经在信里面写清楚了,显然英人如此大作准备,将在缅甸大加举措,甚至联合倭人不利于我,以微臣之见,当行战守之策!”

“王相公请说!”

“缅甸乃我南疆屏障,又为我藩国,若失于英人,云南、贵州、广西、**皆不得安宁。且若缅甸可失,安南、朝鲜、琉球、胡不可失?今缅人生乱,英人操持其中,天下皆知,我大顺以兵入缅,荡平逆贼,扶立旧王之子,实乃名正言顺之事。英国大举兴师,吾亦当以兵应之!”

“嗯!”林晚晴点了点头,她回头看了看一旁的皇太后邓氏,只见对方脸上并无异色,才回头对帘外道:“王相公,那何以战,何以守呢?”

“以老臣所见,英人虽国势强盛,但其疆域遍布全球,并无力与我朝直接开衅,必然是从印度向缅甸增兵,同时与日本、俄罗斯结盟,在北疆牵制与我。如今之计,便是与让燕山府高留守加强戒备,同时加紧修筑通往缅甸的道路,增大兵入缅,以示我坚定不摇之态,迫其求和!”

林晚晴的眼角的余光看到皇太后邓氏微微的点了点头,心知王启年的话语已经打动了皇太后的心。她也知道这位皇太后并无什么才具,满心只想着把先帝留下的基业好好保住,交给自己的儿子。以这种心态自然没有什么开拓疆土的想法,但也不愿意落得个失先人遗业的名声,王启年的这个战守之策四平八稳,倒是最符合邓氏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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