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赵泓在府里面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也不知道在天花板上头,离着房顶几十米高的地方,一位魔尊一位道者为了谁收他当徒弟的事儿都快打起来了。他同样也不知道,在他那个寿元还有三天的父皇皇宫内,这一夜也生了这样一件事……当然很快他就会知道了,他妹妹会告诉他的。

许朝江山社稷三百多年,传到这一代盛远皇帝,已经二十多代了。这老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是能文能武,有大才的人。可惜了,就像是赵泓说的那样,老了。

这岁月最是无情,无论年轻的时候再怎么英雄了得,到老了,病了,也都跟什么似的。等到最后再死了,那就更是悲哀了。平民百姓用的木头棺材,起个坟头,皇帝用的是金丝楠木棺椁,修的是皇陵。然而那里面埋的东西,却都是一个名词,学术上叫尸体,俗话叫死人。

这老皇帝英雄了一辈子,太医院也看过了,所谓的“国师”也做过法了,无论如何就是不行。命中注定那是大限到了。虽然说他无论如何不想承认,但是在心里面,他也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活不过来了。

人到了这个时候,心思就乱了。更严重的是因为得了病,再加上年纪大了。老皇帝眼睛也坏了,耳朵也不好使,成了瞎子聋子。看不见听不到。这就更让他绝望和恐惧了。

再加上年轻时候做过亏心事。这一会儿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也不知是鬼怪骚扰,还是自己精神不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前看见的,就全都是被他害死的父兄披头散,口鼻流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口口声声的向他索命。

这一惊醒过来,再接着睡觉,便又梦到外寇入侵,乱贼四起,自家江山社稷一下子就丢了,成了亡国之君。皇族全体上下,无分男女老幼,金属处死……

就这么成天价一惊一乍的,好人都要吓出病来。更何况他一个身染重病,行将就木的老人呢?

这一夜也和平时一样。老皇帝从睡梦中猛然惊醒。接着便乱喊乱叫:“恶鬼快走!恶鬼快走!——何处兵马作乱?!——朕不杀你,你便要杀朕了,怪不得朕!——何处又有反贼?!”

就这么整宿整宿的折腾,把照顾他的一众太监宫女折腾的够呛,也吓得够呛——老皇帝惊醒了之后就是乱叫,乱叫完了就脾气,脾气就要杀人,杀人用的法子就是打板子。学名叫做杖毙。通俗一点就是拿棒子生生的把人给打死了……

这就难怪了,伺候这位老皇帝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也难怪了,他们会视唯一一个能平复老皇帝,让他安静地万花公主好像神仙一样。

这也是因为老皇帝思前想后。他唯一一个能完全信得过的,也就只有这一位生为女儿身,不可能夺了他的江山,又精通兵法,执掌禁军的公主殿下了。

这一会儿正是夜里。不过老皇帝眼睛瞎了,病又重。早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再加上他睡着了就做噩梦,做完噩梦就要闹腾的脾气。这一段时间以来,万花公主赵蕊儿每每进宫请安,顺带安排宫中的防卫,就都是放在晚上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一身戎装,英姿逼人的万花公主进得宫门来,早有大太监一路小跑的跑到他身边,老脸皱得跟朵菊花是的。哆哆嗦嗦的说道:“殿下您快去看看吧。陛下这一会儿魇着了,又吵起来了。”

“嗯,”赵蕊儿嗯了一声,而后皱了皱眉。那大太监马上凑趣儿的向后挪了挪脚,离得她远了一点。再接下来,她也不说什么“前头带路”之类的话。径直带着一队衣甲严整的禁军士兵进了皇宫。

说起来这等行为是有一点僭越了。不过这一会儿算是非常时期,老皇帝不行了,就要指望着这位殿下和她麾下的二十万进军护卫着呢。蕊儿公主这一会儿的权力几乎是无限大的。别说这些伺候人的下人了。就是那老皇帝平时宠爱的嫔妃,也都得礼让她几分。

只是今天这事儿,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那大太监远远地跟着万花公主后面,就看公主这一支人马一个个紧握着枪杆儿,披挂着全套的兜鍪与明光铠。看起来不像是来站岗放哨的,倒像是真的要来上战场杀人的。

等到了老皇帝的寝宫。万花公主一声令下:“好好地,把本宫父皇的寝宫护起来。没本宫的命令,不许进,也不许出。不要说人了,一只苍蝇也不能跑。”

“末将听令!”那魁梧的禁军将领在赵蕊儿面前乖巧的跟哈巴狗似的。一句“听令”之后没二话,马上就跑到门口去一动不动,站得跟个石头墩子似的了。万花公主一颔。便大踏步的往里走。

随着她一起来的那位大太监也是见过世面的。眼看着万花公主这等做派,心里面便暗叫了一声:“糟糕!这是要变天!早知道那些个皇子不是好东西,没想到这个公主也是个忘八蛋!”

想明白了转身就要走,准备找个地方猫起来躲一阵子再说——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只感觉到身后肩膀上铁爪子一样的一只手按了下去。而后,一个禁军军官的声音好似恶鬼一般传了过来:

“安公公,这么急着走,是想给哪家皇子报信去啊?”

这一会儿的功夫,天空中乌云密布,遮住了月光。转眼间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老皇帝午夜回魂。那雷声大的他都隐隐有闻。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便大吵大闹的让人心惊。赵蕊儿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周围几个宫女全都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离开吧,本宫单独与父皇说说话。”

赵蕊儿随后对她们说了一声,几个宫女如蒙大赦一般跑了出去。她看看四周没人了,这才走上前去。坐在老皇帝那儿的床沿上,给正在挣扎着的老皇帝扶正。将一床软褥子垫在他背后,再缓缓地放下去。把他的位置调得舒服了,这才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摊开来,在他手心上划出字迹来。在这几年时间里,她和盛远皇帝之间就是这么交流的。

“父皇莫惊,蕊儿来了。”

等到赵蕊儿在盛远帝手心写下这句话之后。那老皇帝才算是松了口气。重新靠在了床沿,有气无力,却又迫切的问道:“蕊儿啊,现如今朝政如何?江山社稷如何?有没有哪里动乱?”

“父皇莫要忧心,朝政有大皇兄掌管,他才学高深,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黎民百姓都对他交口称赞。朝政交在他手中,国家自然平安无事。北方狄人那里,也有二皇兄抵挡。他麾下八大营数十万边军在,自然能保得了江山稳固。周遭有些小乱,地方官兵就能平息。倘若真有大乱了,蕊儿麾下还有禁军。二皇兄那里更有边军。总能平定的。”

“朕怕的就是他们两个啊……”盛远帝听了自家女儿说的话,不喜反忧。摇了摇头接着说:“蕊儿,你且把朕的这两个好儿子最近所作所为,全都对朕说一遍。”

“这……是。”赵蕊儿迟疑片刻,便先是将朝政所生的大事一一说来,的确如她所言,大皇子于政务一事上颇有心得。无论水旱灾害,还是官吏任用,方方面面都做的妥帖。老皇帝听了,仔细想想,都挑不出刺儿来。

不过越是这样,老皇帝就越觉得不安心。听得赵蕊儿说的好像很开心似的,他仔细一想。便“啊呀”的一声,说道:“你先等等。”

“什么事啊,父皇?”赵蕊儿奇怪地问道。

“你刚才是不是说,朝廷上苏学士上书说,要立太子的?”

“有这件事啊。”赵蕊儿点头。

“与之相关的,还有没有?!那个逆子是怎么回的?!”老皇帝这回可算是来精神了。大声问道。

“这……是还有几个大臣上书说过这个。不过这也是老生常谈了。至于大皇兄的处置。他把那些奏本全都留中不,并没有批。可能是要等到父皇您痊愈之后,再交由您处置吧。”

“他有那么好心?哼……说说看,是哪几个大臣上书?”

“……这个……蕊儿记得不是很清楚。”

“几个人名也记不清?”

“那个……不是几个,如果父皇您全要问的话……连同国子监的太学生一起,上书的有好几百人来着。”

“好几百?!这么多?你刚才不是说只有几个吗?”

“几个是昨天一天,如果说这两年的话,是好几百……”

“那你,你捡几个官职最大的说!”

“刑部的周侍郎,户部的刘侍郎,礼部的王尚书。就是这三个最大。”

“刑部,户部,礼部——不对,礼部尚书不是姓宋么?宋溪山。他年岁也不大,怎么就给换了呢?”

“这个蕊儿知道的不是很清楚。”赵蕊儿回答说:“朝政上的事物,蕊儿平时都不参与的。不过大皇兄把官职换人,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结党营私,有什么道理?!”老皇帝一声冷哼,接着说:“他们在奏折里是怎么说朕的?!是不是说朕又老又病,是个老不死的,没有用了,所以才让那个贤德的逆子即位?”

这话说的赵蕊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便不口不言。老皇帝便将她这等态度当成是默认了。

“他这是看朕的身体不好了,迫不及待的想要抢班夺权了……哼,朕怎能让这逆子如愿?!”老皇帝心里面笃定了这事情,便接着问:“那么老二呢?他又在做什么呢?”

“二皇兄听说父皇病重,便写奏折回来,说要回京探望父皇。”赵蕊儿回答说。

“荒唐,荒唐!他一军之主,怎么可能擅离职守?!朕给他命令了吗?兵部有调令吗——不对,你且说说,他南下回来,带了多少兵马?”

“兵马?”赵蕊儿是禁军统帅,对军事上倒是敏感不少:

“二皇兄这事做的却是有些欠妥。八大营的边军,他带上了一半。大皇兄不让他,蕊儿也给他写信劝说,怕这样调动兵力。会让狄人有机可乘。不过二皇兄就是不听。我这次找父皇来,还有一事,就是想要父皇下旨意,请二皇兄把那边军兵马调回去一部分。大许境内安稳。只要一部兵马护卫就好了啊。”

“他才不会听朕的话。”老皇帝冷笑了一声:“兵带的少了,他拿什么来争这个皇位?”

“父皇你说二皇兄——不会的,调动边军造反,这可是,可是——”

“——傻女儿,”老皇帝一声冷哼:“你也不用给他说情了,反了,这个逆子就是反了!”老皇帝越说越激动:“朕还没死呢!逆子,逆子——一个两个,都是逆子!朕怎么,怎么就生出来了这么些东西?!”他这一会儿骂自己儿子倒是痛快了,也不想想他自己当年是靠什么上位的……

万花公主看她这位父皇光顾着骂了,不敢再为她的两个皇兄辩解。只得顺着他的话安慰。又在他的手心上写:

“父皇莫要着急。天京城高池深。又有京畿禁军守备。一时间绝不会失陷。只要消息传出,天下各路兵马必定会前来勤王。就是真的要造反,也不可能成功的。只要父皇一道旨意。安定人心,有了大义的名分就——”

“——大义的名分?!你,你是要朕将皇位,让给赵涂那个逆子不成?!”听赵蕊儿这么说,盛远皇帝还是不乐意。“大义”的名分?在他心里老二是个叛乱,想要逼他退位的老大也不是好东西。他们狗咬狗最好都绝了才好。老皇帝可是绝对不会给他什么大义的名分的。

“那么父皇,您觉得应该怎么办?”赵蕊儿这个问题却是把老皇帝给难住了。他沉吟片刻,对那两个儿子各种的不满。然而不选出一个皇子做储君。这一会儿恐怕也是真的不行了。便接着问道:“现而今,诸皇子之中,除了那两个逆子之外,最年长的是谁?”

“是三皇兄赵泓。”赵蕊儿答道。

“老三最近过的怎么样?”

“三哥和平时差不多……只是最近总是往我的府邸里跑,明里暗里说的话都好像……好像是在求蕊儿护着他。还有就是说,他最近总是长吁短叹的,没了笑模样。”

“他这是怕他那两个哥哥争斗,殃及池鱼……哼。”盛远帝还有下半句话没说:“竟然要求女人去护着他。真是不成体统。”不过仔细想想他现在也需要赵蕊儿的二十万禁军替他遮风挡雨。这后半句话自然说不出来了。

赵蕊儿停顿片刻,便猜出了老皇帝的意思,惊讶的劝道:“三皇兄平日里做事荒诞,德才都不具备,父皇三思啊。”

盛远帝摇摇头,叹了口气道:

“他的确荒诞不经。胆子又小。不过诸皇子之中,除了那两个逆子之外,就属他最年长,又是嫡出的。才具不行,总比忤逆不孝的要好,幸好,他也算聪明,再有你辅佐他,朕给他个名分。这也就差不多啦……

罢了罢了……他小时候,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庆云盖顶,红光满室的。一众王公大臣都以为他的命格尊贵。朕也对他寄予厚望。只是没想到,他长大之后,却变成这个德行,朕对他也是失望透顶。没成想,到最后,到底还是得把这江山给他,这还真是……”说到这里,盛远帝叹了口气,又对着万花公主说道:

“蕊儿啊,可惜你是个女儿身。否则的话,朕把这江山给了你,也是好的。”

听她这么说,万花公主连忙又写:“蕊儿不要什么江山社稷,只要父皇您平平安安的,身体好了,蕊儿也就心满意足了。”

听她这么说,盛远皇帝摇了摇头,接着说:“怎么可能啊……朕这病,朕自己知道。怕是真的熬不住了。不然,那两个不孝子也不可能敢做出这等事情来。”

他这句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不要看盛远帝晚景如此凄凉。然而年轻、盛年的时候,可也是威震四海的庄严之主。虎倒威不倒。他这点子余威镇着。两个皇子还真就不敢做出点什么来。只想着等他真的死了,才来争夺。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会有人抢先了他们一步。

盛远皇帝又想了想,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你派人,去瞒住老大那个不孝子,把老三给朕找来。动作要快……朕恐怕,恐怕是撑不过太久了。”

赵蕊儿又再安慰了他几句,只是盛远帝也是个有主意的,这一会儿下定决心之后,便再不更改,也不听赵蕊儿怎么说,只是一个劲催他去叫洵王赵泓过来这里。到最后又了脾气。赵蕊儿这才不敢劝了,尊了旨意除了寝宫。

等她出来之后,再看天边。正是大雨倾盆,风卷着豆子大的雨滴落在人脸上,打的人生痛。积了半天,这一场狂风暴雨终归还是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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