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宫,西南,内侍省。

自代宗永泰年间,中官董秀掌枢密之后,内廷便设枢密使一职,专司接受朝臣奏折及向中书门下传达帝命之责。其后枢密使权力渐重,成为朝夕伴君、为天子筹谋的近臣,至懿宗、僖宗之后,枢密使更是接过了遵天子授意、代天子朱批的事务,成为内侍中响当当的角色,与玄武门内的神策军衙门合称北司,一管军、一治政,统辖内廷,与中书门下内省之南衙相抗。

枢密使宋道弼和副使、知枢密事景务修接到了由门下内省报来的三份奏折后,相互传看一遍,宋道弼盯着崔胤在三份奏折上的批语一言不,景务修则将两只眼睛转来转去,不时眨巴着,口中出“啧”“啧”的赞叹

宋道弼被景务修吵得心烦,皱眉道:“老景,你又在弄什么玄虚?”

景务修嘿嘿两声,却不说话,只是摇头晃脑,赞叹不止。

宋道弼抬头道:“这三份奏折的偏向太过明显了,崔胤小儿是肆无忌惮呐。”

景务修开口了,道:“那是当然。他已经将王相逐出朝堂,怎会再如之前那般费心掩饰?嘿嘿,只怕下一个就轮到你我二人了。”

宋道弼叹了口气道:“唉,王相在时,凡事都和咱们商议着来,如今一去,你我少了朝中依靠,确实要谨慎些了。”

景务修“哼哼”冷笑两声:“老宋,恐怕不是‘谨慎’二字就能免祸的。崔胤庶子痛恨中官,以为咱们是朝政衰落的根本,必欲除中官而后快,你就看吧,这贼子就要向你我动手了。如今这三份奏章,便是由头,想试探你我的反应。”

宋道弼被说得有些心慌,忍不住起身在房内踱来踱去,道:“这却怎生是好?依你所言,示弱也不是,硬顶也不行,莫非真要某等舍了性命才算罢休?要不咱们去求大家吧?大家看在咱们用心伺候的份上,说不定能饶了咱们。”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双眼见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景务修阴声道:“老宋,又哭哭啼啼作甚?总效那小儿女状也是无用!你以为大家会放过咱们,你忘了当年大家是如何对待杨国公的?在大家的心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剪除咱们这些中官,也好权自上出,你去哭一哭会有用?”

杨国公就是十年前任枢密使、左神策军中尉、十二卫军观军容使,爵封魏国公的杨复恭。作为中官第一人,杨复恭当年有从龙之功,扶助今上登基大宝。当年僖宗皇帝弥留之际,满朝文武都想拥立吉王李保为帝,正是杨复恭鼎力相助,才以一人之力将寿王李晔扶上帝位,其功堪比天高,最后却仍然被一心效仿宣宗皇帝、铲除权宦、削平藩镇的天子勒令致仕,赶出了长安,最后惨死异乡。

一想到杨复恭的结局,宋道弼更是心悸,慌得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催问道:“如何是好?这却如何是好?”

景务修道:“为今之计,只有依靠咱们自己,别的都是痴心妄想。”

宋道弼赫然转身,指着景务修道:“老景,你该不会是……万万不可!莫非你已经忘了三年前华州之痛?”

贯穿整个晚唐中枢百年的朝廷大祸推便是中官与朝臣的争斗,每一次都闹得血流成河,不可收拾,无论是中官还是朝臣,都没有最终的获胜者,从现在来看,收获最大的反而是各地藩镇。远的不说,甘露之变就是让每一个人谈虎色变的劫难,近在咫尺的则有华州之变,因中官与宰相崔绍纬之间引争斗,崔绍纬被愤怒的中官们杀死,导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攻入长安,天子避让,结果被华州刺史韩建劫持,这一去,就是三年。因此,不管朝臣们作何想法,相对而言传承较为固定的中官们却早已深刻的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一次朝争的爆,都会给藩镇们进京干预制造借口。中官们已经被杀怕了,实在不愿轻易与朝臣再起争端。

说起来也很无奈,正是天子想要剪除的藩镇之祸,反而成为了克制中官们为所欲为的利器,中官们每次想要对天子不利之时,都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么做的后果。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杨复恭被天子勒令致仕时,最终还是屈辱的答允了,交卸出了手中所有的权力。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所拥立的天子竟然想要自己的命,就连只想富贵的度过后半生这么一个小小要求,也成了奢望。

但,不愿再起争端却并不是要一味退让,对于这一点,早在杨复恭惨死的时候,景务修就已经明了于心,他冷冷道:“老宋,都这个时候了,向崔胤小儿示弱绝不是好办法,咱们要是退了这一步,今后就要步步退让,退到哪里才算尽头?若是崔胤小儿以为咱们好欺负,到时候挑唆大家对咱们出手,可就真成了死局了!”

对此,宋道弼很是犹豫:“若是真闹得太僵,崔胤鼓动大家与咱们不利,又该如何?”

景务修沉默片刻,缓缓道:“若真到了那天,什么都说不得了……咱家看来,太子聪慧,素有贤名……”

虽说天子废立,百年来便操于北司之手,但如此轻描淡写的谈论出来,仍然令宋道弼心跳不已,他看了看窗外,以手示意:“老景,慎言!”

景务修一笑,森然道:“有何惧哉?咱们这位天子,心思大得可怕,却偏偏没有那份能耐,嘿嘿。如今想来,杨公当年却是拥立错了……”

这话虽然出自景务修之口,其实却代表着整个内侍省中官们的看法。相比于先帝懿宗和僖宗,中官们待现在这位天子确实不薄,拥戴之功不算,还扎扎实实为天子打了两次仗,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也算是为实现天子扫平藩镇、宁靖宇内的宏愿尽心尽力了。一次是“围剿”河东,一次是抵御凤翔,虽说都失败了,却远比那些只顾朝堂上舌争的大臣们强得不止一星半点,就算是蒙难华州的那几年,中官们也始终护卫在天子身侧,力保天子安危。

可这位天子却一门心思效法宣宗皇帝,视中官们如蛇蝎,在削平藩镇的同时,竟然还打着一石二鸟之计,企图同时剪除“阉患”,当中官们得知两次战事背后的内情时,都不禁有些心凉,那些只会指指点点的宰相们真的就比我们对你忠心?就真的比我们更能匡扶社稷?

宋道弼怔怔的看着景务修,摇头不止,忽然咬牙道:“老景,依你看,咱们该如何做?”

景务修悄然道:“为今之计,唯有两策,内整禁军、外结藩帅。”

宋道弼想了想,道:“刘季述和王仲先是咱们自己人,倒是不须多说,只这‘外结藩帅’怎么打算?”刘季述和王仲先分任左右神策军中尉,就在玄武门内掌禁军宿卫,这也是北司控制着天子废立的最大凭仗。

景务修道:“崔胤小儿与东平郡王交好,宣武那里咱们是不用想了,既然要结交,便须结交敢抗衡东平郡王者,如河东晋王,或如卢龙刘相之辈。”其实对长安威胁最大的是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但此人便似个喂不饱的恶虎一般,怎么结交都无济于事,饿起来管你是中官还是朝臣,甚至连天子都想一口吞下去。和他结交,无异于与虎谋皮。

宋道弼犹豫道:“可是晋王那边,恨咱们入骨,别忘了当年围剿河东之时,可是以神策军为主力的……”

景务修道:“那就选卢龙刘相!”刘仁恭本职为卢龙节度使,但也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使相加衔,政事堂诸公不称其刘相而为刘节度,是看不起他大头兵家的背景出身,景务修称其为刘相,却是在提醒宋道弼,刘仁恭既有兵权,同时也是相公之一,这一身份足可引为奥援了。

宋道弼道:“可是卢龙太远,恐远水不及近渴……”

景务修嘿然道:“老宋,你忘了张监军是从哪里来的奏折?”

一语惊醒梦中人,宋道弼当即恍然。张居翰是卢龙节度府监军使,但保举刘仁恭的奏折却是从晋阳所,当然也就意味着他本人身在河东。再琢磨琢磨河北大地上烽烟四起的乱战之象,他立刻明白了,卢龙和宣武以及河东和宣武之间战事并不是单纯孤立的行为,而是卢龙与河东方面共同对抗宣武的联合,这个时候支持刘仁恭,也就意味着支持晋王李克用,等于主动缓解与李克用之间的紧张关系,为将来谋求合作进行铺垫。

“如此,就驳了崔胤的批折,还政事堂重拟!只是……就怕大家不允。”

“收复营州故土,何等大功!大家若是不允,便是不明事理,便无天家气量,如何可居庙堂!”

景务修这句话让宋道弼又是一阵心跳,良久,道:“老景,便如你所言。王处直暂为留后,义武军节度使衔不允;刘相恢复故土,于社稷有功,加辽东郡王;刘相所举周知裕、李诚中之事为分内体例,朝廷无故不可驳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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