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位于大海之滨,距幽州五百余里,原为大唐安东都护府所在地。天宝年间划归范阳节度辖制,成为安史变乱的重要基地,此后便长期在卢龙(幽州)节度治下。其北紧邻的营州,一直是大唐羁縻关外各族的中心,在李诚中穿越之前的几十年里,因为大唐的日益凋敝,原羁縻诸州逐渐脱离卢龙节度治下,营州也逐渐废弛。

这几年里,卢龙节度府实际控制区域已经退入关内,卢龙军只是沿边墙设置诸关隘,以地方镇兵守卫。关外原营州以北大片土地逐渐成为无主之地,是契丹、西部奚、粟末靺鞨、白霫等各族游猎的场所。尤其是契丹人,崛起之势甚巨,每年南下的次数愈频繁,玄水以北、白狼水两岸的肥沃土地都成了他们的牧场。当地汉人要么逃亡关内,要么被掳至北地,成为契丹人的奴隶,更多不愿背井离乡的则艰难的挣扎求存。

尤其是这一次,契丹人趁卢龙军南征之际大举劫掠,契丹游骑一度出现在榆关之下,城头仅有的数十老弱镇兵只能眼睁睁看着契丹人在城外耀武扬威一番,然后驱赶着捕获的汉人奴隶满载而归。

从幽州向东,经潞县、玉田、石城,李诚中连续跑了三、四天才赶到平州。这也是他马术不熟,若是换了军中信使,两日半的工夫便可跑完这五百里地。一路上,李诚中看到三三两两、衣裳褴褛的百姓沿官道向内地逃难,等到了平州城下,赫然现城外四野里到处都是从关外逃入的难民,这些人都用无力的眼神看着一路飞奔而过的李诚中,茫然中带着不甘。

平州刺史府就在卢龙县城,也就是平州城内。等李诚中进了城,才现城里逃难的百姓更多。好在平州刺史府设了十多处州棚,难民们好歹可以维持,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只是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气氛有些紧张。

李诚中在城门口验过关防,打马直奔刺史府,到了刺史府,却被门口的胥吏告知张刺史不在府内,正各处视察。李诚中无奈,只得在门房中耐心等候。

直到掌灯时分,李诚中才终于在刺史府书房内见到这位一脸疲倦的四品大员。

张在吉城内城外视察各处粥棚,直到天黑才回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来得及吃饭,足足一天水米未进。他擦拭完满面灰尘后,就让胥吏给他上饭,听说李诚中已经吃过了,也不客气,让李诚中在下坐了,自己便大吃起来。

这位刺史的晚饭十分简单,一碗粥,两个面饼,外带一碟肉糜和几块咸菜。他将肉糜涂抹在面饼上,手托着面饼转着圈的大啃着,像极了李诚中穿越前那一世正在吃匹萨饼的样子,让李诚中不禁微微一阵恍惚。

张在吉转眼间吃完一块面饼,长喝了一口粥,缓过肚子里那份饥饿感之后,又抄起另一块面饼,抹上肉糜,一边吃一边展开周知裕的书信,飞快的看了起来。等看完书信,面饼也吃完了,他就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问李诚中:“李陪戎,你家指挥使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李诚中欠了欠身道:“指挥使最近一直为整军之事四处奔波。”

张在吉“哦”了一声,道:“整军一事我也略有所闻,只不知具体如何定论,你可知晓?”

李诚中便将节度府准备整军的一应计划详细说了。

张在吉默然,良久方叹道:“若是中军不援,各州镇兵减七成,那我平州还有何兵将可抵御契丹入寇?”平州原有镇兵编制一千五百人,按照新的整军方案,将压缩到五百人,即两个次等营头,每营二百五十人。以这点兵力抵挡契丹人对边墙的骚扰,确实捉襟见肘。

李诚中道:“周指挥使也很为平州之事忧心,奈何如今节度府资用紧张,负担不起那么多兵将,就连健卒营也在撤并之列,故此恐有心无力了。某曾听周指挥使言道,大帅也为边关之事常自夙夜忧叹,只是军资不足,确实无法…….”

张在吉喃喃道:“军资不足……”

李诚中小心翼翼道:“某见平州内外难民拥挤,长此以往,恐会生变。刺史府何不从中征募志愿者,令其登上城头守边?”

张在吉盯着李诚中,缓缓道:“某是文官,不涉武事,节度府无令,某安敢行此干系……”

李诚中见张在吉盯着自己的眼睛,似要看穿一般,咬了咬牙,还是道:“卑职斗胆。平州无令不敢征募,便向节度府请令就是,事关边关黎庶安危,大义为公,使君何故畏畏尾?”

张在吉听罢悚然动容,点头道:“好一个‘大义为公’,也罢,某且试试。”

话已至此,便不须再言,李诚中连夜赶回幽州,张在吉则坐在堂上闭目沉思良久,将手上面饼吃完后,踱步来到前堂签押房。

签押房灯光还亮着,张在吉推门而入,一个身着长袍的年轻儒生正伏案提笔,批阅着一沓卷宗。那儒生见张在吉进来,忙起身施礼。张在吉笑道:“夜已深了,可道还在忙?”

儒生姓冯名道,字可道,瀛州人,游历平州时于路途之上被张在吉偶拾,随即延揽入城,聘为幕僚。他处事周到细致,且任劳任怨,逐渐得张在吉的赏识,此刻见张在吉问起,便道:“使君心忧黎庶,至今未歇,道安敢歇息。”说着,将桌案上的一份卷宗递给张在吉,道:“这是各县报备的难民数及粮米耗费,已经做过统算,卢龙、马城、石城三县共计接收关外难民三万七千口,每日需施粥三百三十石,这只是粗略数字,应当尚有三千至七千人正6续入关。其中以州城所聚难民最众。马城和石城接受难民较少,尚可支撑月余,只卢龙县府库已然快要见底了,他们说最多还能支撑十日。”

张在吉接过账册看了看,道:“郑县令今日陪某视察州城各处时已然说了,他请求开放州库支应。州库内的粮米还可撑得两个月,明日某便召集平州大户商议,力争再得粮一万石。秋粮收获在望,今冬倒是无须担忧,只是明年如何是好?目下最担忧的不是粮食,平州富饶,这几年来某攒下些家底,支撑到明年当可无虞。但关外胡虏的劫掠却是最大的忧患,如今平州空虚,某已封锁消息,只许入关,不许出关,是以胡虏尚不得知。可这只是权宜之计,若是胡骑入寇,便眼见着是一场大祸事。”

冯道想了想,问:“边患如此紧急,难道节度府不肯兵么?”

张在吉叹道:“此番南征大败,卢龙各军所剩无几,且节度府耗靡过甚,已经资不敷出了。适才幽州来人,言说了节度府整军的详略,恐怕近期是指望不上的。”当下便将卢龙节度府整军的事情一一说了。

冯道沉吟片刻,道:“五百人?恐怕当不得大用。道近日观流民情状,略有所得,欲与使君分说。”

张在吉道:“请讲。”

冯道清了清嗓子,道:“流民来自关外,家园被毁,道近日走访其中一些丁户,无不对胡骑怀有刻骨仇恨。与其让流民聚集坐等赈济,使君不若上书节度府,自流民中征募青壮守边,一来可有防御之力,二来也不至流民另生事端。只需以赈济粮为军粮即可,道以为甚至无须关饷,流民也必应者云集。”

张在吉点了点头:“某也有此意,只是恐插手军事,惹大帅疑虑。”自中唐以后,各州刺史权力极大,拥有辟署之权,许多刺史甚至征募有军队,隐隐然便是一方藩镇,但这些刺史都是朝廷辖内的刺史,藩镇刺史并不在其内。张在吉属于卢龙节度府辖内的刺史,一应军权都在节度府,刺史府本身只有民治权。藩镇本身就是以军力独立于朝廷之外,对于各州插手军事最为敏感,因此张在吉最感棘手的关键便在这里。他之前虽然答允李诚中上书节度府,但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着手。

冯道微笑:“这却简单,如今平州镇兵南征之后百无一还,只剩几十个老弱困守关城,就算是征来青壮,刺史府也无力整训。使君可上书节度府,请节度府遣数十军将来平州主持征募之事便可。”这个主意非常巧妙,对于张在吉来说,他本人是无意军权的,由谁来领兵都无所谓,只要有兵镇守边关即可;于节度府而言,平州在每年上缴定例不变之外,自筹赈灾粮饷为节度府养军,如此好事又怎会拒绝?可谓一举两得。

张在吉大喜,可随即又面带难色:“只是中军如今都在重立,谁又肯到平州来当镇兵?不仅军饷待遇一应减半,而且还要当面战事险难……”他这句话点出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唐时藩镇并非都由节度使说了算,节度使虽然在藩镇内为名义之主,但并非一言九鼎。尤其是卢龙、魏博、成德这类传承百年以上的传统藩镇,军权其实是军将群体的。节度使若是能够让下面的军头们满意,大伙儿自然拥戴他,若是厚此薄彼、不能服众,甚或是随意打压手下的军将而引致不满,也自然会遭到军头们的遗弃。

就拿刘仁恭来说,六年前的时候他还是边关镇将,当时的卢龙军节度使是李匡威,李匡威被自家兄弟李匡筹驱逐之后,李匡筹自任留后。这位新任留后没什么经验,对于过了戍边期请求内调轮换的刘仁恭所部没怎么搭理,他满脑子全在自家跑到成德军避难的哥哥身上,一门心思想着怎生除了这个后患。于是他的没经验终于酿成大祸,自感被忽视了的刘仁恭所部干脆竖起反旗,直接开到了幽州城下,以河北三镇承续百年的传统实行了一次兵谏。没想到新任留后的李匡筹竟然不按规矩办事,不仅不好言抚慰刘仁恭所部,答应其内调的要求,反而出兵将刘仁恭所部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一下子激起了卢龙全镇上下军将们的集体反弹。刘仁恭跑到河东后向李克用哭诉,引来了河东军,在卢龙军各大军头的内应下一举攻入幽州。在这个独特的年代,刘仁恭的这种反叛行为是占据了大义名分的,因而得到了大多数卢龙军军头们的默契支持,于是成为了新的卢龙军节度使。

张在吉所说的就是这么一个传统,如果幽州的各大军将不愿来平州当镇将,节度府是不能强迫的。

身为北地人的冯道当然知道这个传统,但他随即笑了,道:“此刻已然不同往日,适才使君说节度府正在整军,大帅虽然新败,但地位却愈稳固了,节度府下令,如今谁还敢不遵从?”

张在吉摇头道:“被迫而来与自愿而来,差别可谓大矣!”一个不得不听令前来镇边的将领,其所能起到的效果自然可想而知,他对此并不抱什么指望。

冯道想了想,道:“使君适才说幽州来人?”

张在吉略一犹豫,还是决定告诉这个他越来越欣赏的年轻人实底:“不错,某与健卒营周指挥使相熟,他遣人告知了某一应事宜。”说完,干脆从袖手中取出周知裕的书信递了过去。

冯道接过来仔细看完,笑道:“使君不需担忧了,自会有人前来平州。”

张在吉一愣:“你是说……”

冯道笑而不言,张在吉恍然,抚掌道:“大善!便请可道再辛苦辛苦,连夜措辞成文罢,盖刺史府印章,明日一早便幽州!”

冯道微微欠身:“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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