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卫萦尘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亮。

他们正处在一座峻岭的山崖处,朝霞在远处飘荡,空气间却透着清冷。

许逊扶着卫萦尘的手臂,帮她慢慢地坐起。卫萦尘只觉得整个脑袋昏沉沉的,就像有什么热腾腾的东西在里面烘着。

“我怎么了?”她茫然地问。

许逊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当他与彭兰好不容易闯过七星塔各层的机关到达顶层时,却只看到卫萦尘一个人站在那儿,她的剑落在地上,那只妖物却已消失。

他看着卫萦尘,却见卫萦尘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点殷红,待他注意看时,那点殷红却又不见。

“那只妖物呢?是你们把我救出来的么?”卫萦尘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问道。她只记得自己被那妖物捉进了塔中,后面生了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应当已被除去了,”许逊迟疑了一下,“七星塔已经塌落,我与彭兰在附近搜寻了一会,也再未查觉到有妖气存在。”

“那就好!”卫萦尘松了口气。

许逊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彭兰在稍远处叫道:“有人来了!”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西方的空中正飞来一道青影,度极快。

“是辟非姐姐!”卫萦尘喜道。

宋辟非也看到了他们,在山崖间落下。

卫萦尘想要站起迎去,脚却一软,许逊只好将她扶住。

“萦尘,你怎么了?”宋辟非关心地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卫萦尘答道,“想不到除妖是件如此麻烦的事。”她仍以为是许逊与彭兰除去了那只妖物,才救了她出来。

“你知道就好,”宋辟非笑道,“省得你一直以为我们奉夫人命在外行事,只和游山玩水一般,老吵着要一同出来。”

卫萦尘吐了吐舌头。

“不说闲话了,”宋辟非正色道,“夫人另有一个任务,让我告知你们。”

许逊怔道:“还有何事?”

宋辟非答道:“上元宫中出了些事,使得人手不足,夫人让你们将七星塔里的妖魔除去后,再跑一趟豫章,那里有一只女鬼占据他人尸身,逆天行事,夫人让你二人去将她除了。”

许逊问:“我二人?那彭兰呢?”

“谌母正做客上元宫,让她且去一趟上元天,有要事安排。”宋辟非道。

彭兰立时跳了过来,叫道:“我去我去,我早就想看看上元天是什么样子的。”

卫萦尘牵起宋辟非的手,急问道:“辟非姐,上元天出了什么事,要不要紧?”

宋辟非失笑道:“有夫人坐镇,能有什么大事?只是,元始天尊已降下敕令,由玉皇道君接掌天庭,号曰‘昊天金阙无上至尊玉皇大帝’,承三清之命,察紫微之庭。这是天界大事,上元天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不免忙了些。”

卫萦尘听了,倒不觉得有什么,许逊却不由得怔住。虽然,东皇即将退位,由玉皇继任为天帝,这是道门之中无人不知的事,但事情真的生时,却仍让人觉得突然。如今的天庭相对稳定,人人皆承元始天尊旨意,既不可能再出现像四千年前帝俊与刑天争帝位时、那种差点毁天灭地的天界大战,也不会再有封神之劫时三教斗法的人间浩劫,但事关权力变动,小小的动荡却是免不了的。

而上元夫人与王母娘娘一向不和,只是王母虽然贵为女仙之,与四御大帝平起平坐,却毕竟不是天帝,也只能忍着上元夫人。而玉皇之所以能越过四御,继天帝位,人人皆知乃是出于王母在背后的功劳,明里封的是玉皇,真正掌权的,却必是王母,以王母娘娘的为人,又岂会再让上元天处在自己的手心之外?

上元夫人在这种时候,让卫萦尘离开上元天,难道又另有什么深意不成?

宋辟非仍然向卫萦尘说道:“你我地位卑微,天庭的事,便不用管了。你还是快些办完事,早些回上元天才是,别只顾着和许逊在人间亲热过头,误了正事。”

卫萦尘俏脸立时一红,不依道:“辟非姐也不是个好人呢,尽开玩笑。”

宋辟非微笑地摇了摇头,向许逊道:“萦尘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你可要看好她,别让她受伤了。也不许欺负她,就算要欺负她,也只能欺负一点点,不能欺负太多……”

“辟非姐……”卫萦尘嗔道。

宋辟非又取笑了卫萦尘几句,便带着彭兰一同离去。

待她离去后,卫萦尘微恼地跺了跺脚,道:“辟非姐真是的,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现在在夫人身边待久了,心眼却也变得和夫人一样坏了。”

许逊苦笑地挠了挠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卫萦尘斜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傻傻的样子,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轻轻点了一下他,低声道:“……不许欺负我!”

许逊心中亦不禁涌起暖意,伸出手勾住她的指头。卫萦尘轻轻一挣,没有挣脱,也只好红着脸任他勾着。

朝霞已经散去,清晨的阳光照下,将空气间的湿意蒸出一缕缕飘渺的水气。两人并肩站着,不言不语,就仿佛世间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凝固在了这虚虚渺渺的画面之间。

一个瞬间,便是一个永恒……

***

刺骨的寒风,无穷无尽地卷荡着每一个角落。

瑞和仙子踏着云气,在虚无间慢慢地前行。这里是飞鸟不见的清冷所在,唯有一块块冰魄在寒风的卷舞下,撞击,碎裂,散着粉末,再渗入那一重重的虚无。

即使是仙,也无法抵御这至阴至寒的冷。

一座不着天地的殿宇,出现在瑞和仙子的面前,她抬头看着殿门两边的字迹。

“日月无光,尘情频频扫;

否泰有对,幽寂时时持!”

门的上方,是古篆写就的两个大字:“紫清”!

这里已接近天界的边缘,再过去,就是连仙神也无法穿过的魔风界了。

拂了拂云光绣衣上的冰尘,瑞和进入殿中。

殿中,不见一丝明火,只有一颗夜明珠在角落里散着幽光。有个女子正坐在草席上,借着那点幽光,看着摆在地上的旧书。她穿的是只在人间才能见到的蚕衣,丝上插着一根毫无光泽的银钗。

瑞和仙子心中叹息着,慢慢走到那个女子的面前,用衣袖虚虚地拂了下地面,然后弯腰坐下。

那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她。

“瑶姬,我来看你了。”瑞和仙子轻轻地道。

云华仙子瑶姬想要露出个笑容,然而,她的面容像是早就被无处不在的寒意给冻僵,连带着那个笑,都份外的勉强。

刻意避开那个笑容,瑞和仙子看着地上的那本旧书:“你在看什么呢?”

云华仙子沉默地伸出手,将书合上,让瑞和看封面上的字,那上面写的是《法华经》。

瑞和仙子微微皱了下眉:“你我皆是道家真仙,怎可看这些西方佛教的杂说邪论?若是让母亲知道,只怕你所受的罚,更要加重了。”

云华仙子面无表情地道:“母亲乃是至尊至贵之人,此刻,更是忙着父亲登位之事,又怎会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再说了,我既然已在受罚,罚得重或不重,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怎会没有区别?”瑞和仙子冷笑道,“早一日自由,自是早一日免受这冰魄蚀身之苦。难道你还真的相信那些和尚说的什么四大皆空,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不成?”

“六姐,这你可错了!”云华仙子却只是低声说道,“佛家可从来不曾说过四大皆空,只是凡人心性太杂,愚昧难教,佛祖因此劝人先将万物视为空无,然后再将这个空字舍去,才是不执着。世人愚昧,读经义时只看到诸法皆空,反被那个空字束缚,却不知佛祖拈花而笑,只有顺其自然,才能证得彼岸的道理。”

瑞和仙子还想再言,却见瑶姬已垂下头去,重新翻开《法华经》,不再言语。

夜明珠的光线已被瑞和挡住,隔在两人之间的,只有一片黑暗,连经书上的那些字迹,也已无法看清,倒像是真的成了空无。

瑞和心中一痛,梗在咽喉间的话语,又慢慢地咽了下去。

一阵沉默。

过了许久,云华仙子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瑞和:“六姐到这里来,自然不会是为了和我谈佛论经,可是另有它事呢?”

整理了一下心绪,瑞和仙子道:“你说的没错,我到这里来,本是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我这里清清冷冷的,也没有多少东西,”云华仙子道,“六姐想要借的是什么?”

瑞和仙子看着她:“无量玉华尺!”

云华仙子静了一静,才慢慢地道:“六姐弄错了吧?当日夏禹治水,东皇陛下有心助他成事,确曾借我之手,将无量玉华尺交给夏禹,只是,夏禹虽治完了水,却被那九尾狐妖害死,无量玉华尺也自此不知所踪,此事,我早已报知东皇陛下,六姐难道不知?”

“瑶姬,”瑞和冷笑道,“你瞒得过东皇,却难道还瞒得过我?禹根本不是死于女峤手中,而是被你杀死的。他宁可娶一只狐妖,也不肯要你,你就因妒成恨把他杀了,嫁祸给女峤,再把女峤投入九幽,我说的可对?”

瑶姬沉默一会,终于露出了笑容:“六姐,你果真是我们这些姐妹里最聪明的一个,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瑞和叹了口气:“我倒真的希望你能将我也瞒住,你一向文静善良,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想像你会做出那样的事。”

“六姐,你可知道为何我身受这冰魄之苦,也不觉得有多痛苦吗?”瑶姬笑容不减,“如果说六界之中,有一处地方最是残忍可怕,那个地方绝不是紫清阙,而是九幽。只要一想到那只狐妖还在九幽里,受那比万蚁钻心还要痛苦千万倍的折磨,连死都死不了,我就觉得很开心,我会一直活着,一直看下去,看那个女人怎么受苦,这样我就能一直开心下去。”

瑞和看着她,不言不语。

“六姐,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啊?”瑶姬仍然在笑着,泪水却流了出来,“你说我到底哪点不好,哪点配不上他?为什么那只狐妖可以和他在一起,我却不能?”

瑞和仙子叹了口气:“你明知道他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你位列天仙,他若和你在一起,必然会触怒母亲,他费尽心力才使他的国民摆脱水灾,又怎能让百姓再因他一人而受苦?”

“我不管,”瑶姬笑得泪流满面,“他爱我也好,不爱我也好,反正他不能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死了也不能!”

看着瑶姬的笑与泪,瑞和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痛,她缓缓地伸手,拿起那本《法华经》,一页一页地撕着,瑶姬呆呆地看着她,无法作声。

“佛说诸法空,为破诸有故!”瑞和慢慢地说着,“瑶姬,你连四大皆空都看不破,又凭什么去说舍弃那个空字?不动念,不执着,但若连自己心中的欲望都不敢面对,还谈什么佛?”

那一片片碎纸在瑶姬的面前飞舞,就仿佛是一把把利刀,将她压抑了数百年的每一份情感切割下来,摆在了自己面前。终于,她猛地伏倒在地,失声痛苦起来。

哭得像是一个孩子。

瑞和没有再说任何的话,只是缓缓地摘下瑶姬头上的那根钗,站了起来,向殿外走去。瑶姬的哭泣就像是这个天地间唯一的旋律,随着她的一步步离去,颤动着、悲鸣着,无休无止。

瑞和心中的痛,尖锐得让她难以去忍受。瑶姬终究只是个可怜的人,不敢去追逐幸福,只能用毁灭来满足内心的空虚,她毁去了心爱的人,同时也毁去了自己,不管脸上挂着多少的泪和笑,生命于她,早已经再无意义。

走出殿门,瑞和仙子将手中的银钗晃了晃,银钗立时化作了一根玉尺。

她回身,将玉尺虚虚地一挥,殿门上方的“紫清”二字立时碎裂,化作粉尘落下。她抬头向天空看着,就仿佛那里有着什么东西,正一层层地向自己压来。

“母亲,你真的要把我们一个个都给逼疯吗?”瑞和仙子脸上的叹息化为冷笑,“不过,我可不是瑶姬……”

***

南瞻部洲。

月光泻下,在草地上铺起一片银光。一条溪流蜿蜒而下,水光粼粼,在旷野间叮叮咚咚地出清脆的响声。许逊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这月下的流水。在他的旁边,卫萦尘盖着他的外衣,正沉沉地睡着。

自从离开七星塔后,卫萦尘的身体就越来越虚弱,总是容易感到劳累,浑不似修仙之人的体质。不只如此,有些时候,她的性情也会莫名地变得暴躁,就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在七星塔的顶层,到底生了什么事?

许逊的心中隐隐地不安着。

他当初弃儒学道,本以为自己的心已是坚如磐石,然而,当他在上元天第一次见到卫萦尘的时候,不知怎的,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却莫名地燃烧了起来。惊为天人,这个词仿佛就是为了描写他当时的心境而造出的。

幸运的是,上元夫人从不禁止她座下玉女的婚配,这也给了他希望。而每次卫萦尘见到他时,那惊喜的表情与无措的举止,也让他觉得,幸福离自己,其实并不是多么的遥远。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会在心底嘲笑自己,笑自己又变回了以前那懵懂的少年。然而,他并不为此而遗憾,就仿佛自己在尘世间轮回了千百年,本就是为了这一世与卫萦尘的相遇。

这种想法,让他的内心生出喜悦。

思忆间,却听到熟睡中的玉女出一声呻吟,他看去,却见卫萦尘正冒着冷汗,双手虚虚地抓着,像是正被梦魇纠缠。他连忙摇动她的肩,想将她晃醒。卫萦尘却猛地睁开眼,眸中现出一片殷红,手一伸,竟掐住了许逊的咽喉,指甲陷入肉中。

“萦尘……”许逊艰难地唤着。

卫萦尘静了一静,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在逐渐回忆着他是谁,然后,便扑进了他的怀中,身体不住地着抖。

“没事了,”许逊安慰着她,“你只是做了个恶梦,已经没事了。”

“好可怕,”卫萦尘的声音在着颤,“我梦到自己一直在吃人,吃了好多好多的人……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只是个梦而已,并不是真的,”许逊忧心地搂着她,“马上就到豫章了,一完成夫人的吩咐,我就送你回上元天。”

卫萦尘反搂住他的脖子,安静了一会。然后,她的手轻轻地抬起,指甲一根根地伸长,锐利如刀,指着许逊的动脉。

“萦尘,你怎么了?”许逊将她的脸捧起,却见伊人眼睛里的那点红更深了。关怀与担心写在他的脸上,他温柔地问。

卫萦尘怔了怔,忽地尖叫一声,猛然将他推开,跃起身不顾一切地跑开。许逊慌忙跟着她,却只见她跌跌撞撞地跑着,看上去毫无目的,经过几棵小树时,她的手只是挥了挥,树便已被她的指甲划断。

溪流在前方汇成一个小池,卫萦尘疯狂地跃入其中,将自己埋进那清冷的水中。许逊叫唤着她,心中已乱了方寸,生怕她受到伤害。

卫萦尘从池中站起,溪水打湿了她的衣裳,让她显得更加的娇弱。她静静地看着许逊,眼里的那点红在慢慢地消去,却余下了无助与恐慌。

“萦尘,你怎么了?”许逊站在池边,看着她。

“我,我不知道。”卫萦尘的表情,是异样的害怕,“我刚才、我刚才竟然想杀了你……我竟然差点杀了你……”

许逊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怎么了?”卫萦尘流着泪,“许逊,到底出了什么事?在七星塔的时候,一定是生了什么事,可我想不起来了……到底生了什么事?”

许逊慢慢地向她伸出手:“不用担心,不管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不!”卫萦尘退了两步。

淡淡地笑了笑,许逊走入池中,一步步地向她走近,直到重新将她搂进怀里:“傻瓜,你这个样子,可是会受凉的。”说完,便将她抱起,向池边走去。

在他的怀中,卫萦尘无助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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