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莫残来到了五里集,这是汉水边上的一个小镇。

昨夜与文师叔辞别后,走到最近村庄的农户人家,问明了五里集方向后一路寻来。

原来被穆先生杀死的白面书生竟是文师叔的孪生兄弟,看样子他很可能会去蜀中巴郡寻找穆先生,莫残知道,那是古地名,在今四川的渝州一带。

江边码头上已经有船在装载货物,街边卖热干面和炒薄刀的小贩正在生火切面,有家店铺门口支着口大锅,酸浆面独特的酸香味儿随风飘来,引得莫残直咽口水,可惜包袱里没了银子,不然定会吃上几碗。

一边打听着来到了惠民客栈的门前。

当伙计敲开房门,夏巴山看见面前站着的竟然是莫残时,简直又惊又喜。

“你怎么出来的?是他们放你出来的吗?怎么回事儿?”夏先生接连问道。

莫残苦笑着:“夏先生,这回可是真的逃狱了。”

听完莫残讲述了昨晚的经历,夏巴山点头说道:“马上襄阳府也要海捕告示缉拿你了,此地距襄阳城不过数里,不宜久留,云南更不能回,我们还是先离开湖北再说吧。”

“能去哪儿呢?”莫残问。

“这样吧,先沿着汉水南下荆州,然后渡江入湘到武陵山去,那里是苗疆一向不买官府的帐,相对要安全得多。”夏巴山说道。

“那好吧。”

两人匆匆的收拾好行装,在街上吃了几碗酸浆面,然后到码头搭乘一艘小船,沿汉水顺江而下,取道荆州直奔湘西而去。

数日后的黄昏,湘西永顺府古丈坪的一家小客栈里来了两个风尘仆仆的汉人,夏巴山和莫残辗转终于来到了武陵山区。

苗疆自古以来由当地土司管辖,直至雍正五年湘西“改土归流”后,朝廷才在这里派驻了官员,随之汉人也渐渐的多了起来,主要是经营一些客栈以及商铺之类的小本生意。

这家客栈的掌柜叫王老仓,就是十余年前由汉地迁来的,此刻见到有两个汉人来到,自是格外的热情。

夏巴山似乎对此地并不陌生,没等王掌柜介绍,张口便点了苗疆有名的酸汤鱼、香茅草烤鱼和古丈米酒。

“这位先生应该以前来过苗疆吧,知道我们这儿的特色菜。”王掌柜问道。

夏巴山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酒菜端上来后,莫残大对胃口,尤其是酸鱼汤既酸辣又鲜香,还有香茅草烤的鲤鱼,那种独特的味道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大理,勾起了思乡之情。

夏巴山一碗米酒落肚随即赞不绝口,一定要让莫残也跟着喝上几口,并说道:“湘西自古山高林密不但虎狼横行,而且多瘴疠,苗人外出时必先饮酒,既壮胆又解毒,因此来到苗疆不可不饮。”

莫残尝了尝,果然酸甜可口,于是便陪着夏巴山对饮起来。

“王掌柜,老夫想问你打听个人。”夏先生面色微醺,招手唤掌柜来到身边。

“客官请说,古丈坪没有我不知道的人。”王掌柜自信的说道。

“你可知道尼哦。”

王掌柜闻言脸色遽变,连忙小声问道:“客官,您打听她做什么?”

“不过是旧相识而已。”夏巴山轻描淡写的回答说。

“哦,是这样,尼哦现居黑巫寮,从不下山到坝子里来,一般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山民生了重病或是中蛊才去找她,据说尼哦性情不太好,一般苗人都怕她。”王掌柜望着夏巴山小心翼翼的说道。

“原来她还在黑巫寮。”夏巴山若有所思。

王掌柜回到柜台后,不叫他便不再出来了。

“夏先生,好像这儿的人都不太喜欢这个尼哦。”莫残说道。

夏巴山端着一碗米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说:“苗俗崇鬼,整天与鬼打交道的女人,人家当然是又敬又怕了。唉,只怪当年夏某年轻气盛,往事不堪回,不提也罢。”

当晚,夏巴山喝了两三坛子米酒,最后醉倒了,莫残扶他上楼歇息,自己洗漱完毕后继续在床上打坐练功。

在真武道观藏书阁翻阅典籍时,书中都说大小周天打通以后,体内真气游走经络循环不息,可自己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有丝毫的气息存在,“缩胎散气功”跟传统说法非但不一样,甚至是截然相反。

感觉不到气息的存在,这往后该如何接着往下修炼呢?莫残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脑袋里晕乎乎的,看来今晚有点喝多了,不想了还是睡觉吧。他在躺下身子的同时,意念着一推手,屋子中间八仙桌上的那盏油灯“呼”的灭了,可此时他已转身睡下并没有看见。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后收拾行装,夏巴山仍是一身走方郎中的打扮。天气凉了,莫残从包袱里取出皮坎肩套在身上,两人与王掌柜打了招呼后走出了客栈。

“我们去见尼哦。”夏巴山说道。

出来古丈坪坝子便是崎岖山路,两人沿着小径艰难的攀登前行,一路上峰峦陡峭,荆密草深,不时见有蛇蝎出没其间。一直走到黄昏时分,约莫已行了二十余里,最后来到了一座高山下,清冷的山风拂过,令人感到丝丝寒意。

但见此山岩峰奇险,怪石嶙峋,山腰的悬崖石壁中有一道宽宽的裂缝,下连百丈深谷,缝隙处有横石相接,宛如一道天然石梁。

“那里便是黑巫寮了,唉,山水依旧,却已人事全非啊。”夏巴山望着熟识的山川景致,不由得心生感慨。

莫残看见他似乎眼眶湿润了,于是好奇的问道:“夏先生,你以前来过这里?”

夏巴山点了点头:“那还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一晃都三十多年了。莫残,我们若是隐匿在此处,官府便永远都找不到了。”

莫残目光凝视着远方天际,没有作答。

来到山腰站在石梁之上,往下望去深不可测,阴风习习,令人不寒而栗。走过横石,转过一面崖壁,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山坳,几间茅屋,竹篱笆围着一小片药圃,有炊烟袅袅升起。

夏巴山停住了脚步,高声喊道:“尼哦姑娘,故人来访,请予一见。”

许久,听到茅屋内有一苍老的女人说道:“你还回来做什么?”声音中充满了苍凉与悲切,并带有一丝的怨毒。

听声音应该是位婆婆才对,夏先生怎么称呼对方姑娘呢,莫残大惑不解。

夏巴山前行了两步,说道:“姑娘,当年都是夏某的错,不该偷偷的溜走,如今你我都已年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你走吧,别再让本姑娘看见你,不然会杀了你。”那声音听起来恶狠狠的。

夏巴山闻言表情竟然松弛下来,面露一丝笑容:“夏某既然千里迢迢来苗疆,要杀便杀好了,尸也会长伴黑巫寮。这些年来,夏某一直未曾娶妻,现在想起来,就是心中放不下姑娘。”

莫残惊讶的望着夏巴山,这么肉麻的话竟然出自他口。

“花言巧语,骗得了谁?”那妇人道。

夏巴山松了一口气,又向前行了数步,已经快到茅屋门口了,只见他信誓旦旦的说道:“夏某对天誓,此生今世再也不离开尼哦姑娘,而且也不许姑娘离开夏某。”

屋内传来叹息之声:“你是有求于本姑娘么,外面的孩子是谁?”

“他叫莫残,夏某的徒弟,是他有事相求。”夏巴山赶紧说道。

“进来吧。”那妇人幽幽道。

莫残跟随着走进了茅屋,房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草药味儿,火塘旁的木制轮椅上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面目异常丑陋,额头凸起,满脸的褶皱,唯有双目却炯炯有神,双瞳比普通人大有一半还多,并且散着一种幽幽的乌光。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夏巴山目光落在了尼哦瘫痪的双腿上。

“你眼瞎了么,夏巴山,看到本姑娘这个样子,为你刚才的话后悔了吧?”尼哦嘴角一撇不屑的说道。

夏巴山轻轻的摇了摇头,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姑娘错了,夏巴山年轻时虽有过失,但现已年逾花甲,又还能苟活多少年呢?如今姑娘一人孤苦伶仃,腿脚又不便,夏某岂能置之于不顾。”

尼哦听了这番表白根本不为所动,依旧冷冰冰的说道:“本姑娘三十年前就已过毒誓,再也不为中原汉人治病,这孩子也是一样。”

“他不是来治病的。”

“不为治病,大老远跑来苗疆干嘛?”

“莫残被官府遍海捕文书通缉,实在无处可逃了。”

尼哦嘿嘿冷笑两声,露出口中几颗黄褐色板牙:“你们还是走吧,汉人狡诈善变,这孩子也是一样,本姑娘不会帮他的。”

“我不是汉人,是云南大理白族人。”莫残说道。

尼哦仔细的打量着莫残:“你不是汉人,嗯,既然是中原汉人官府要抓你,本姑娘倒可以考虑让你躲上一阵子,到旁边的茅屋去吧,房间要自己打扫,平时不允许来本姑娘房里,知道了么?”

“知道了,婆婆。”

“不许叫婆婆,以后只许称姑娘。”尼哦厉声说道。

“是,婆......姑娘,我这就去打扫。”莫残找了把扫帚去了对面的茅屋,心里想这老太婆真怪,处处透着诡异。

“姑娘,夏某当年私下离开黑巫寮,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那时年轻气盛,想要闯荡江湖干一番事业,俗话说‘男儿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不想屈于这山中一辈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回头想来那时多么幼稚,还不如留在这山里终老,与自己相爱的人度过一生,布衣粗茶淡饭就好,再也不担心仇家天涯海角的追杀。”夏巴山怅然道。

“你被仇人追杀?”尼哦淡淡的看着他。

“不瞒姑娘说,夏某十年前就开始为仇家所追杀......”夏巴山从自己当年被巫山帮追杀,远避滇西开医舍收了莫残做学徒开始讲起,后来如何为少帮主治病被再次陷害关入地牢,以及一年前逃出巴东,莫残到九宫山道观学艺被官府缉拿并逃狱,其后辗转来到湘西苗疆的经过详尽叙述了一遍。

尼哦听了半晌未作声,最后默默的掉转轮椅,不再说话了,但也没有赶夏巴山离开黑巫寮。

晚上,夏巴山两人吃了点随身携带的干粮,早早躺在了旁边茅屋的床上。夏巴山看出了莫残眼中的诸多疑问,于是便讲述了自己年轻时的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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