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原倘若气海未被火灵符所制,要躲这一式“东海平沙袖”也非难事。奈何眼下偏偏是心有馀而力不足,明明脑海里瞬间想出六种闪躲格挡之法却无一能够施展。

姬别天就站在丁原身旁,岂容曲南辛真个得手?大袖一扬飞云般卷出,堪堪截住曲南辛的东海平沙袖。

“砰!”的一记闷响,两人身形各自微晃,激起的罡风却迫得周围之人纷纷运功抵御,才不至于东倒西歪立足不稳。

丁原在姬别天护体真气的庇护里毫未伤,剑眉立起冷笑道:“老虔婆,你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么?”

曲南辛原本出于一时激愤,只想出手给丁原一点教训,可经丁原这么一说,倒颇令旁人生疑起来。她收了长袖怒道:“你这小子休要血口喷人!老身要杀你作甚?”

她心里却是在暗中奇怪,怎的丁原对此事内情有如亲见,莫非真是墨晶已然将秘密泄露给了外人?

当日墨晶跳海自尽前曾留下一张字条,曲南辛得知后一面感伤爱徒之死,但内心深处也未必不是一松,以为此后当再无人能知晓盛年公案的真相。可丁原言辞凿凿,并不似唬吓之语,难不成墨晶不仅没有死,更和翠霞派的人走到了一起?

可仔细再一想又觉不对,假如真是这样,淡一真人早携着墨晶邀集天6同道再上平沙岛讨还公道了,哪里还有目下的风平浪静?

正惊疑不定间,遥遥传来一串苍老洪亮的笑声道:“平沙翠霞两派的仙友双双驾临,令越秀剑派蓬壁生辉。屈某迎接来迟,还望诸位老友恕罪。”

屈箭南听见祖父嗓音紧绷的心情才松弛下来,方才姬别天与曲南辛剑拔弩张,说不准就要恶斗起来。无论是哪一方吃亏都不是一件好事,更有可能殃及越秀派三日后的寿喜。

屈痕鹤童颜,白衣飘飘,似缓实快的自天阶上步下。身旁另有一名皓道人,一身的杏黄色道袍,身材高大,仙风道骨,气宇脱俗,正是碧落七子之的停心真人。

两人身后,尚有数十名门下弟子和赶来迎接的先到宾客,其中大半都是耿南天与姬别天的熟识。

耿南天率先一礼道:“当年一别恍恍然二十多载,耿某对屈兄时有挂怀。今日见屈兄神采依旧,着实令耿某欣慰。”

屈痕行到近前,含笑道:“适才听门下弟子禀报,言道耿兄与姬兄于天阶相逢,似起争执。老夫与停心真人闻报就急忙赶来,想做一个和事老,还请诸位看在屈某这个寿星公跟停心真人的金面上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耿南天道:“方才曲师妹与姬仙友不过是口角几句,不曾料惊动了两位掌门大驾,实不敢当。”

停心真人心道曲南辛与姬别天分明当庭动起手来,恐怕不是口角几句那么简单。看来翠霞派与平沙岛之间为了盛年的公案旧怨嫌隙颇深,决不是外人一言两语能够开解。

他手中拂尘一摆道:“屈掌门,姬仙友,不妨我等先随屈掌门回返玉华苑入座,再一叙这二十多年的旧情如何?”

姬别天听停心真人与屈痕都从旁做和事姥,自己此行原本也是为贺寿而非为追究平沙公案而来,于是一点头哈哈笑道:“真人说的极是,老夫远道而来正想先讨杯茶喝。”

屈痕展颜道:“玉华苑里早备得香茶美酒,正等着诸位老友莅临,今日我们便先醉上一醉!”说罢一手握住左边的耿南天,一手握住右面的姬别天,并肩朝上走去。

曲南辛心有不甘的瞪了丁原一眼,随在耿南天与葛南诗身后上山。丁原毫不相让的回瞪一眼,耳中却听见姬雪雁以“传音入密”关切问道:“丁原,你没被伤到吧?”

丁原真气被封已无法施展传音入秘,只得微一摇头以示回答。姬雪雁悄自松口气又说道:“刚才你讥讽曲仙子大快人心,连我爷爷都一力维护你,看来他对你的印象也大有改观。今后你还是少惹他老人家生气,就算是雪儿求你了。”

丁原狠出了一口恶气,心情大好,闻言向姬雪雁颔微微一笑。

何欢在旁低声道:“丁师叔,刚才那老婆婆向你出手的时候真把我给吓了一大跳,幸好师祖拦阻下她,却惊的我一身冷汗到现在都没干呢。”

丁原奇道:“那老虔婆要打的是我,你怕什么?”

这话声音虽轻,却还是逃不过走在前头的曲南辛耳朵,她眼里寒光一闪就要回头作,却被葛南诗手疾一把拉住低喝道:“曲师妹,何必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这情形落在丁原眼里更是快意,可惜他并不认识耿照,否则断不会轻易饶过这个罪魁祸。

那边何欢迳自回答道:“丁师叔你是好人,我可不想你伤在那老婆婆手中。”他语气挚诚,教人不得不相信确是由衷之言。

丁原不禁想起远在翠霞山的阿牛,觉得眼前的何欢倒跟阿牛颇多相似,不免生起爱屋及乌之情。

一路再无事故,众人进得玉华苑,在“品茗阁”分宾主入座。

丁原、姬雪雁跟何欢却未曾入内,由屈箭南引着先到精舍休息。平沙岛的弟子则由杨挚领去下榻,又特意将两家分得远远的,以免再起事端。

越秀剑派为姬别天一行安排的乃是一栋颇为清净雅致的庭院,住下七个人可谓绰绰有馀。安顿下来后,姬雪雁说道:“屈师兄,这几日越秀山宾客如云,你还是赶快去照顾别的贵客,我们几个自己照应自己就成了。”

屈箭南一摇头道:“不妨事,此次前来祝寿的各大门派不下百家,家祖和两位师叔祖都已事先安排了专人接应。在下的任务便是接待好翠霞派的众位朋友,能令各位尽兴而归。”

何欢大喜问道:“屈师兄,待会你是否能带我们去观赏天瀑?听我师傅说,到得夜里这瀑布能出银白光芒,十分的漂亮。”

屈箭南笑道:“这自然没问题,稍后等大家用过晚膳略事休息后,我便引诸位去观看绚光天瀑。”

丁原丹田被火灵符制住,一日奔波已甚是疲倦,可没心情再夜游天瀑。当下道:“你们去吧,我想早些休息。”

姬雪雁一怔说道:“要不就请屈师兄陪着何师兄去观赏天瀑,小妹留下照应丁师叔就成。”

何欢赶忙摇头道:“不,不,还是我留下,这原本就是师祖他老人家吩咐我做的事情,怎能麻烦姬师妹?”

屈箭南建议道:“我看大家都累了一整天,今晚不如好好休息,等明日清晨我来唤醒大伙,我们再去游玩越秀山可好?”

“如此甚好,”姬雪雁说道:“反正我们要在这儿住上几日,也不急着今晚就去看天瀑。”

四人计议已定,屈箭南又坐了会起身告辞,用过晚膳后三人各自回房休息。

丁原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里想着隔壁的姬雪雁怎么也睡不着,索性重新起身走出里屋。

外屋的何欢正盘膝坐在床上打坐,听得动静睁开眼睛道:“丁师叔,你要出门么?”

丁原道:“我到院子里走走,你不用管我,自己用心练功。”

何欢“哦”了声,想想又叮嘱道:“这里很大,丁师叔可别走远了,会迷路的。”

丁原笑道:“你是怕我乘机偷偷溜走或者是去找平沙岛的麻烦?放心,我现在连爬山都吃力,惹不了事。”说着推门出屋,迎面一股凉爽清风吹拂到面上令他精神一振。

此刻外面夜幕笼罩,一轮皎洁无暇的明月高悬清空,院子里万籁俱寂只听虫吟,淡紫色的薄雾飘渺萦绕,更增几分朦胧。

丁原信步沿曲廊走至院中空旷之处,抬头仰望皓月,心中不禁想到盛年,不晓得此际的他正在做什么?是否还在为娘亲的伤情奔波九州,关山万里?可恨墨晶顾念师门恩情,始终不愿出面指证耿照,否则焉容得曲南辛猖狂嚣张?

更不知道娘亲的病情到底是否有救,何时才能醒来。自己真想亲口问问她,老道士所言是否属实,而当年追杀娘亲迫得他们分离十多年的凶手究竟又是何人?

丁原正想的出神,忽然听见背后姬雪雁的声音道:“你怎的还没有睡?”

丁原没回头,回答道:“你不是也没有睡么?”

姬雪雁轻声道:“我在想你,睡不着。出来见你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所以也想陪陪你。”

丁原叹了口气道:“可惜我给封印了全身真气,不然我们乘机夜游越秀山,一起去看看绚光天瀑该有多好?”

姬雪雁走到丁原身旁,柔声道:“你若真想,我可以用御剑术携上你,也不费事呀。”

丁原苦笑道:“这里不比翠霞后山,你只要一亮飞剑,惊动了越秀剑派的弟子,没的又惹出一堆麻烦。”

姬雪雁知道丁原是怕别人见状后在背地里议论自己的清名,所以才忍住不去。她心中感动,悄悄握住丁原的手道:“只要你真心待雪儿就已足够,别人怎么看雪儿都不在乎。”

丁原握着姬雪雁温暖柔软的小手,胸中豪情涌动,说道:“雪儿,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的将你娶进门。什么辈分礼教,不过是一堆臭杂碎,决不能阻挡我们分毫!”

姬雪雁重重颔,低声道:“雪儿知道,也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还记得我们从前的约定么,总有一日我们会自由自在的遨游海外仙山,只我们两人过着神仙也羡慕的日子。”

丁原仰望夜空,心驰神遥,徐徐说道:“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真希望它能早日到来。到时候,你再为我生上三五儿女,什么修仙飞天,都不如这般来的逍遥快活。”

姬雪雁玉脸微红,却舍不得松开丁原的手,轻轻说道:“你便答应爷爷,跟他修炼袖手旁观诀吧。看的出,他老人家其实在心底很是赏识你,连你叫他‘姬大胡子’都不在意。如果换了别人,只怕早被揍的鼻青脸肿了。”

丁原苦笑道:“今日在天阶上你爷爷以一式袖手旁观诀击退老虔婆的东海平沙袖,我如何能不晓得其中奥妙无穷?可一旦我修炼了此诀,就等若答应他们日后要和玉儿决斗。苏大叔一家待我情义深重,我怎能忘恩负义,拔剑相向?”

姬雪雁道:“其实他们也不是要你跟苏姑娘真个的决一生死,不过是为了实践当年的赌约而已。何况若是你不肯应战,就等若翠霞派就此认输。淡一师伯祖他们的一番苦心岂不是全都白费?”

丁原哼道:“他们当初收留我就有此用心,我这么做也没什么对不起他们。把我逼急了,了不起连翠霞派的弟子都不当了。这样他们总不能再难为我了吧?”

姬雪雁久久不语,神色却有些黯然,似有什么心事。

丁原略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么了,雪儿?”

姬雪雁含情脉脉抬头仰视丁原,欲言又止的问道:“你与苏姑娘自幼相识,又屡次救过她的性命,这次为了她又不惜触怒师门。丁原,你会是——”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轻轻颤,再不敢往下多想。

丁原已明其意,嘿然笑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与玉儿只有兄妹之情,从不曾想到别的上面。在我心中,亦惟有你是最心爱的女子,即使再过千年百世也决不会变。”

姬雪雁娇躯一震,明眸里露出喜悦无限的目光,紧紧握住丁原的手却为方才所言忽感一阵害羞,垂下头来,把如瀑秀贴在丁原胸口上道:“千年百世,永为爱侣。有你这句话,即便叫我立刻死了也是甘愿。”

丁原斥责道:“胡说,我们要一起好好的活上百年千年,今后都莫要再提那个字眼。”

姬雪雁在丁原怀里微微颔,嫣然而笑。

两人再不说话,却觉得眼前的静默胜过红尘里的万语千言。只想就这样执子之手,永无穷尽。

一直到月上中天,院子外响起姬别天含带醉意的声音,丁原与姬雪雁才依依不舍的分开,各自回屋。

在外间,何欢早已经熟睡,竟没有觉察丁原进门。

丁原也没叫醒他,迳自回到里屋躺上床,可依旧难以入眠。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老半天,他心中想道:“反正也是睡不着了,不如再试试如何解开姬大胡子设下的禁制?”

他想到做到,翻身起来双腿盘坐在床上,徐徐阖起双目抛除去脑海中的诸般杂念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月色如水,透过窗纸映射在丁原的身躯上,仿佛覆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色光晕。

丁原默念翠微九歌的仙诀,尝试自丹田中催动起真气。但每一提气,都只觉得丹田里重如凝铅,往日听话无比的真气全不听使唤。反是印在丹田之上的火灵符受到感应,隐隐焕红光。

丁原连试几次,结果都一模一样,白白耗出一身热汗,气得他重重在床板上一捶,低骂道:“好你个姬大胡子,我就不信这个邪!”

他的牛脾气一旦上来,其执坳劲头丝毫不逊色于阿牛。可惜火灵符乃翠霞派三大封魔符印之一,岂是易与?又折腾了个多时辰,丹田里的真气仍不见丝毫动静。

丁原长出口气,再次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思忖道:“老道士曾经说过,天道之奇在乎‘平衡’二字。因此有生必有死,有光必有暗,而任何一种厉害的功法也定然有它的破解之道。这火灵符尽管神奇,可未必就不能解开。我这几日始终不得要领,一定是尚未找到正确的门径。但以前次情况看来,再以翠微心法一味蛮劲硬冲显然不行,该想想是否有别的法子?”

他想通此层,心情平静许多,细细思索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丁原心头猛然一动,一拍大腿暗自叫道:“我怎么忘了天殇心法!”

原来丁原尚不晓得自己从天魔神曲中所修炼的功法乃是魔道至高无上的“大日天魔真气”,于是便将它唤作“天殇心法”。这些年来他沉迷此道勤练不辍,已然突破了魔体的境界。

随着魔气日盛,翠微真气逐渐不能克制,有好几次险险走火入魔,全依仗金丹护体才屡次化险为夷。丁原不知其中蹊跷,只当是自己修炼时有不得法处才会至此,因而心里也并不在意。

丁原回想起“吞虚篇”开章所言:“天地为虚,惟神不朽。凝空铜炉,结水成冰。”这不正是眼下自己情形的写照?如果依照吞虚篇的心法以虚化实,溶散丹田真气,再以归元心法收纳百川,反叩天关,说不定就可解开姬别天的火灵符。自己为何没有早些想到这点?

这也多亏丁原生性不羁,素有天马行空之想。更兼之老道士匪夷所思的调教之方,令他养成独立思悟的习惯,对仙家心法的理解也远胜同龄。

一念至此更不迟疑,丁原双手虚抱成环收拢于胸口,十指或蜷或伸作“吞虚印”,再次进入空明之境。

这回他不再利用翠微心法强冲,而是由内而外,耐心分融被火灵符凝结成铅的仙家真气。所谓“堵不如疏”,先前他耗费数日也无寸功全因恃强妄动,企图强行调动起体内真气,殊不知在火灵符的禁制之下自己修炼多年的真气犹如上了笼头的野马,哪里还能有所作为?

而吞虚篇的心法恰恰是这火灵符的克星,它一反常理采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先将丹田内积聚的真气溶散,达到“反空无我”之境,反可不受火灵符霸道功法的制约束缚。

该着丁原心灵福至,居然想出了这个法子。他依照吞虚篇的心法抽丝剥茧,小心翼翼的行功,花了一柱香的工夫丹田内凝结的真气终于有了动静。起先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真气游离出来,徐徐溶散在铜炉里,几乎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但仅止这一点成就,已足以令丁原兴奋无比。有了这么一个良好的开端,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丁原耐着性子静坐运功,将凝固成团的真气一丝丝抽离分散,感觉丹田里的那块重铅渐渐消融减小,直如吞虚篇中所言的“游离三界,不在五行,抽丝剥茧,反空无我”。

至此,丁原才真正体会到吞虚篇的另一层深奥境界,领悟到“天殇心法”敢与日月争,敢夺天地造化的不羁魔境。

个多时辰后丹田内的真气终于化空,丁原浑身顿感一阵轻松。他一鼓作气运起“归元”心法,再将游离在丹田中的丝丝真气徐徐收拢,重炼铜炉。

这过程却比先前顺利许多,浑厚的仙家真气在丁原意念引导下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宛如百川纳海一般重新聚集。但这情景已与方才真气凝结无法催动之状截然不同。

丁原心头一片喜悦祥和,照着归元篇的导气纳元之术将聚拢的真气在丹田内游走了九周天,大日天魔真气如滔滔长浪破闸而出,又汇聚成一片汪洋般的气海不断奔腾呼啸。

丁原见时机已然成熟,更不迟疑,意念所到处,天魔真气奔流万里直冲天关。猛然觉得丹田一热,仿佛被灼铁炙烤,耳中响起了一声惊天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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