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原慢慢醒来,身上隐隐传来阵阵酸痛。他睁开眼睛,觉自己正躺在竹屋的床上,桌子上一灯如豆,格外的幽静。

昏迷前生的事情被渐渐记起,丁原伸手一摸,那紫竹剑正静静的躺在枕头边平常摆放的位置。他急忙拿到眼前细瞧,只见雪原剑碧玉圆润,金色光晕淡淡的在剑身上流动,没有半点损坏这才放下心来。

“咕”的一响,原来是饥肠辘辘出不满的抗议。丁原坐起身来,冲窗外喊道:“阿牛,阿牛!”

“丁小哥,我来了!”阿牛一面在外边应道,一面捧着碗菜粥走了进来。他乐呵呵走到丁原床边坐下说道:“你终于醒了,丁小哥。快点喝碗菜粥吧,我在里面加了好多滋补的药材。”

丁原接过碗果然闻到扑鼻的药味,幸好吃到嘴里不怎么枯涩,反而滑爽生津。他也不晓得自己究竟睡了几天,只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一阵风卷残云便把一大碗菜粥喝的干干净净。

丁原将空碗还给阿牛,问道:“我睡了几天了,剑会结束了么?”

“你都躺了整整六天了,剑会早结束啦。”阿牛回答道:“我见你一直不醒都快急死了,可师傅说你今晚能醒过来,叫我给你准备点吃的。他老人家果真神机妙算,你不早不晚就今晚醒过来了。”

丁原哼道:“老道士顾弄玄虚,你也相信。对了,你比试的结果如何?”

阿牛挠挠脑袋道:“我闯进了第四轮,可没几个照面就被淡一师伯门下的无深道长杀得汗流浃背,败下阵来啦。”

丁原微微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阿牛居然连过数关杀入前八,已经大大出乎众人意料,能够取得这份成就也足以快慰。又想起姬雪雁,于是问道:“雪儿怎样了?”

阿牛眉飞色舞道:“她可比我厉害多啦,一直杀进第五轮,最后一招之差才败在了罗礁的手中。对了,这几天她偷偷来瞧过你几回,见你都睡着没敢多打扰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那个姓巫的家伙如何了?”

“巫师兄被你那古怪乌光击中后没多久就昏死过去,听雪师侄女说他这两天时醒时昏的高烧不退,也不见好转。不过性命是保住了。”

丁原哼了声道:“活该。”

阿牛忧心忡忡的说道:“丁小哥,你可要小心了。听雪师侄女说姬师叔对你伤了巫师兄的事情暴跳如雷,已要求掌门师伯按门规处置你。而且大家都说你用的是魔道邪术,等你醒了便要追查它的来源。”

阿牛虽然木呐但也晓得对于翠霞这样的名门正派来说,私自修炼魔道邪术的罪名甚至比伤了巫挺更加严重。轻则面壁数年,重则废去修为逐出门墙。

丁原两眼一翻,满不在乎的道:“小心,我要小心什么?我没作错事。”

阿牛摇摇头,晓得丁原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只好道:“丁小哥,你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明天一早师父就要带你去翠霞观拜见掌门师伯。”

丁原嘿嘿冷笑道:“他们是要商量怎么惩戒我吧?”

阿牛不会说谎,只得安慰丁原道:“有师傅他老人家在,你一定没事的。”

次日清晨丁原一觉醒来感觉又好许多,已能下地行走。这也多亏他身怀六十年的精纯功力,更有无忧丹和九转金丹护体。如果换作旁人,恐怕在病榻上至少要多待半个月。

早饭用过,淡言真人祭起仙剑带着丁原到了翠霞观,自有弟子入书斋禀告淡一真人。借着等候传见的空当,老道士叮嘱丁原道:“进去后,不要申辩。”

丁原不服气的冷笑道:“为什么?”

淡言真人微微抬头注视着自己最后收下的弟子,不知不觉里他已长的比自己高出快一头了。他伸手按在丁原坚实的臂膀上,低声道:“千金不如一默。”

丁原一怔,心里正思忖着老道士的话,那名先前入内禀报的弟子已经出来,恭敬朝淡言真人一礼后道:“淡言师叔,丁师弟,师尊有请两位入内。”

两人走进书斋,却看到姬别天也在座。丁原对他自是殊无好感,他先随着师傅向淡一真人施礼问候,然后便站在了老道士身后,对姬别天来了个视而不见。

姬别天坐在了淡言真人下手,见丁原对自己居然如此无礼,鼻子里闷哼一声却没说话。

这些淡一真人自然是看在眼里,他微笑道:“丁师侄,你的伤势可见好些了?”

丁原见淡一真人开口并非在向自己兴师问罪,而是关切自己的伤势,心中不禁一怔,回答道:“弟子已无大碍,倒教有些人失望了。”

姬别天闻言再忍不住,喝道:“丁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丁原见姬别天跳了起来,他反是更加慢条斯理,微笑道:“姬师叔,我年幼无知,口没遮拦。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您别见怪。”

淡一真人见两人见面又要争执,拂尘一摆道:“丁师侄,贫道今日将你找来是有一事问询。你只需如实回禀便可无碍,不必作那口舌之争。”

丁原心中冷笑道:“果然是为了我打伤巫挺的事情,哼,他们为什么不先问问为何那家伙要出手暗害阿牛?”想到这里顿时一股怒气涌上心口,冷冷道:“请掌门师伯垂询!”

“丁师侄,贫道与几位长老都曾查看过巫师侄的伤势。他全身紫,高热不退,虽已服食过解毒灵丹却仍不见好转。贫道从他的征象判断,当是中了玄金飞蜈之毒。但那魔物只产于大荒之中,师侄你又是如何获取?”

丁原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如何撞上了赤髯天尊,如何收服的玄金飞蜈一一道来。其中当然也要讲述到姬雪雁沉入潭中的事情,却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姬别天从丁原的话里找不到半点破绽,而对方又是为了解救自己的孙女才险遭不测,更又曾以体内溶有九转金丹药力的血液慨然救助姬雪雁。按道理他对丁原应满怀感激才是,然而心里却不晓得为何对这个桀骜不逊的后生晚辈始终看不顺眼。

这次巫挺为丁原所伤,说起来错先在巫挺。姬别天对此不是不知,甚至在巫挺尤陷昏迷之时便已宣布要将他面壁五年以示惩戒。但眼见自己心爱的弟子如今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对丁原不免亦生怨愤。

待丁原说完,姬别天问道:“丁原,你可晓得那玄金飞蜈奇毒无比,为我正道各派不齿。你收了它也就罢了,却何以用它再伤人?”他本来还想再说一句:“这等行径与魔道妖人有何分别?”但话到嘴边想起丁原终究曾经救过自己孙女的性命,便又咽了回去。

丁原道:“我用玄金飞蜈,巫挺用御剑之术,一样是伤人,又有什么区别了?”

姬别天听他竟然把本门的御剑之术与玄金飞蜈这等魔物相提并论,不禁怒道:“你还要狡辩!巫挺以飞剑出手伤人自是不对,但本门的翠岚御魔诀为堂堂王道仙法,岂是邪魔外道可比?”

淡一真人道:“丁师侄,巫师侄在比试结束后依然出手伤人,固然有他的错。姬师弟为此已罚他面壁五年作为惩戒。你当时出于一时义愤而伤了巫师侄虽于情可原,但于理却有不妥。何况自古以来正邪势不两立,我翠霞忝居名门正派,更不能炼制如玄金飞蜈这般歹毒的魔物。你起先不明白也就罢了,但日后却绝不能再继续修炼,更不可用之伤人。不然莫说是翠霞派门规不允,既是天道昭彰也必不相容。这点你切须牢记。”

他的语气平缓,神态和蔼,但语重心长,说来自有一番威严。丁原心中虽仍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再出声辩驳。

他自幼出身孤苦,养成行事任性偏激的性格,对于这正邪之分十分淡然。只觉得若别人待自己好,自己便待他好;若谁要欺负于他,他便一样奉还。又哪里去问什么手段方式,更不会计较何为正派风范。

但翠霞派号称天6七大名门剑派之翘楚,历来与魔道势不两立,于这正邪是非看的极重。这一点却是丁原现下无法理解的。

淡言真人微微躬身说道:“大师兄,是我管教不严,愿代受责罚。”

丁原没想老道士竟然甘愿代自己受罚,昂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做错什么,更不能连累别人。你们若要罚我,我一百个不服!”

姬别天怒道:“你这混帐忒的顽固,掌门师兄苦口婆心开导于你,你居然半点也没听进!”

淡一真人脸色依旧和蔼,嘴角含着淡淡微笑道:“丁师侄,也许你一时还想不通这些问题,但贫道相信你终有一日会明白。在坐忘峰后山有一黑石崖,崖上有一洞名曰‘思悟’。从明日起,你便在思悟洞面壁三年,一面专心修炼本门仙术,另一面好好思悟正邪之分,那玄金飞蜈却不可再炼了。”

这不是要软禁自己么?丁原冷笑道:“我不面壁!”

姬别天在听闻淡一真人要罚丁原到思悟洞面壁三年的时候,神色微微一动,好象有些惊异。又听得丁原当面违抗淡一真人的法旨,不由勃然变色道:“好大的胆子,你居然连掌门的口喻也敢顶撞!你可知那思悟洞是本派历代杰出弟子才有资格面壁的地方,连我掌门师兄早年都曾在那里面壁了十年。你竟要抗令不遵,真是不知好歹!”

丁原刚想反驳道:“你若喜欢,不妨你去面壁三年吧”,肩头已被淡言真人按住。耳中听老道士低声道:“噤口,有话回头说!”

丁原哼了声,这才忍住没开口。

淡一真人微笑道:“丁师侄,我知道你心中现下定有不服气的地方。但世事无常,哪有处处如意的时候?有时受点挫折和委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回到紫竹轩,丁原在淡言真人的小厅里坐下,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我凭什么要面壁三年?”

淡言真人坐在丁原对面,望着自己倾心栽培的弟子,徐徐道:“若你没接下巫挺那一剑,掌门师兄也绝不会要你在思悟洞面壁三年。”

丁原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淡言真人道:“巫挺那一剑以翠岚御魔诀动,你能接下来出乎了所有人意料。掌门师兄对你的期望自然更高。希望你能以三年参悟知著境界,这才要你到思悟洞面壁。”

丁原冷哼道:“奇怪了,难道他对我期望高了,我反倒要去面壁?”

淡言真人道:“是。”

“这是什么道理?”

淡言真人淡淡道:“其中道理你去了便明白。若到时你还不服,我随时可以送你下山!”

丁原道:“下山的路我早就认得,若我想走早就走了!哪里要你送?”他见淡言真人对思悟洞的事情半遮半隐,不禁生出好奇。暗想这个老道士不晓得又在买弄什么玄虚,多半是想把自己先诓了过去再说。

这个时候阿牛敲门进来问道:“师傅,中饭准备好了。”

淡言真人点了点头,阿牛又望了眼丁原,问道:“师傅,丁小哥怎样了?”

丁原嘿然道:“掌门师伯要苦心造就我,罚我到思悟洞面壁三年。”

“思悟洞?”阿牛诧异道:“那里不是本派历代杰出弟子用以面壁参悟天道的地方么,据说那洞壁之上尽是本门先贤在静修时留泽的心法感悟。原来掌门师伯是要丁小哥去那儿啊,害的我白担心一个上午。”

丁原心中一动,豁然明了了淡一真人的用意。心中暗道:“这些老道士最会故作高深,偏偏要绕这么一个大圈子。”

阿牛想起一事,愁眉不展的说道:“丁小哥,今天中午你可要多吃点,后面三年你可就吃不着我做的饭菜啦。”

淡言真人道:“不会,从后天起你每日早晨为丁原送一次饭,再带上水去。”

阿牛喜得咧开大嘴呵呵笑道:“这样我就能天天见着丁小哥啦。”

丁原虽对阿牛如此兴高采烈不以为然,但心下不禁也有些感动,微笑道:“你可要记得天天来给我送饭,不然我若是给活活饿死在那个狗屁洞里,化成了鬼也要找你算帐。”

阿牛连连点头道:“放心吧,丁小哥。我一定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第二日清晨,丁原带着收拾好的几件衣物和那把雪原剑随着淡言真人到了后山思悟洞。

出门的工夫阿牛又拉着丁原的手唠叨了半天,又是叮咛他要潜心修炼又是提醒他小心身子。最后还将一大包干粮和一壶水送递给丁原,说是留着饿的时候吃。那大黑似乎也晓得丁原要出远门,来回绕着他转了好几圈,还嗅嗅的丁原的大腿,仿佛要记住丁原的气味。

丁原本想托阿牛找个机会转告姬雪雁自己的行踪,但淡言真人一直守在不远的地方,于是只好算了。不过想来姬雪雁找不着自己自会向阿牛询问,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这思悟洞坐落在黑石崖上,洞外有方圆不到二十丈的平地,生着乱草青松,间或有几丛说不上名字的野花从石缝当中探出头来。再往外却是万仞悬崖,底下云雾飘渺深不可测。若非有凌空飞驰之术,则只能从黑石崖上方悬下绳索方可抵达。

思悟洞的洞口不大,刚好可容两个人并肩进出。在洞口旁边横亘着一块巨石,想来是堵住洞口以遮挡风雨。一块被风霜侵蚀早失去棱角的青石碑约半人多高,伫立在洞口另一侧,上面深黑的字体银钩铁划写着“思悟”二字,也不知是哪位先贤的遗墨。

借着日光朝洞里望去,却颇是幽深,足足有三十多丈远才到尽头。里面有石床石桌石椅等等物什,以供面壁弟子休息所用。不过看上去这些东西都是老古董了,也不晓得在这里摆放了多少年。

丁原见洞中空空荡荡,洞外也了无人踪,不禁奇道:“这思悟洞里不是录有历代面壁弟子留下的心得感悟,怎的没有人看管,若是被不相干的人看了去岂不糟糕?”

淡言真人道:“整座后山自有人看管,不过是你我见不到他罢了。”

丁原忽然想起当日在碧波潭邂逅的曾山,莫不成他便是看守这坐忘峰后山之人?

淡言真人带着丁原走入洞内,袍袖一挥自指尖打出一抹火星,点燃悬在洞顶的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得洞内物什影影绰绰。

淡言真人从大袖里取出两本手写的册子交在丁原手里,道:“这个留予你参悟,我每半月考教一回你的进境。”

丁原借着灯光看清那两本册子一是翠霞派翠微九歌第四篇观微歌诀,另一本则是碧澜三十六剑的剑谱。册子上面的字工整挺拔,内敛而含方正之气,正是出自淡言真人的手笔。

丁原心头颇是感动,口中却笑道:“老道士,你不再要我读书练字来交换这狗屁口诀了?”

淡言真人淡然道:“如此不正遂你愿?”

丁原嘿嘿一笑道:“你若是早告诉我到这里面壁便不用再*读书练字交换口诀,我也不会跟掌门还有姬大胡子争论半天了。”

淡言真人没搭理丁原,道:“我先回去了。”

丁原点点头,淡言真人不再说话迈步走向洞口。丁原见着老道士瘦小熟悉的背影渐行渐远,不晓得为何心里生出一缕淡淡的不舍,忍不住叫道:“老道士!”

淡言真人闻言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问道:“怎么?”

丁原沉默片刻,最后却说道:“你别忘记叫阿牛明早给我送吃的上来,我带的干粮可不多。”

淡言真人点点头,继续朝洞外走去。丁原的目光一直盯着老道士的背影,嘴唇动了几动却终究没有再说话。

倒是淡言真人走到洞口时忽然停下,徐徐转过身,两道清澈质朴的眼神落在丁原身上,一字一顿的道:“好自为之!”

丁原喉咙口不争气的一热,象有什么东西堵住,努力作出不以为然的模样嘿嘿笑道:“放心吧,老道士。今后没人吵你,你也有三年清净日子过了。”

淡言真人听丁原说完,脸上也不见什么喜怒,长袖一挥终于御剑而去。

丁原在原地站了半晌,这才把随身携带的衣物简单收拾好。他自幼失去娘亲,一个人的日子早就过惯,此际虽略觉寂寞无聊,倒也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很快收拾好东西,丁原往石床上一躺,伸了一个懒腰。一转头却看见石壁上横七竖八刻着一串串小字,竟似有人以手指硬生生镌刻上去。他顿时想起阿牛说过的话,一骨碌起身绕着洞中的石壁走了一圈,果然现在那石壁上几乎处处都有密密麻麻的石刻。

那些石刻大多是人用手指镌刻上去,也有用尖锐的金属雕琢,从笔迹来判断少说也有二十多人。有些石刻洋洋洒洒数千字,占了数丈方圆;有些石刻有若歌诀,短短不过百余言,甚至只有十几字龙飞凤舞的印在石壁中。

而还有一部分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图形符号,有的旁边会配上文字说明,有的则孤零零的只有几个让人看不懂的字符。最搞笑的是丁原居然在思悟洞尽处的石壁上看见有人歪歪斜斜写了一行:“曾山到此一游,特留仙尿一缶。”底下落款的时间为大正二十八年三月十七,距今已整整一百三十多年。

丁原不禁莞尔,心道:“原来这个曾老头也曾经在这儿待过,却不知他触犯的是哪条狗屁门规?”

说曹操,曹操就到。丁原正在“欣赏”曾山的墨宝,就听见洞外有人兴高采烈的叫道:“喂,你怎么也来了?”

这嗓门不是曾山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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