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云并没有像月婵说的那样,丝毫不出院门。现在家中添了食口,即使有当初宝林寺智光方丈那笔谢银,所谓“坐吃山空”,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出外为小院找些进项。

现在已到了初秋,秋高气爽,阳光明烂,正是瓜熟蒂落的时候。而因为刚刚脱离了夏尾,一些夏季中将熟未熟的野果这时也在初秋爽明的阳光照射下,终于在薄薄的果皮下酿成一团甜美的浆汁。这样,虽然张牧云自家并没种什么稼禾,但以这张家小厮从小练就的混生活技能,张家村外广袤的山谷原野中早已为他准备了累累的果实。

“走、打山货去!”

这日清晨,张牧云一声令下,月婵、冰飖二女便各挎竹篮,背背竹篓,跟在张牧云之后往村外山丘旷野中行进。此后,两位女孩儿便惊奇甚至惊叹地看着张牧云在种种不起眼的灌木、草甸、野树丛中变戏法般分拨找出各色饱满的野果。青黄斑驳的灌木丛中,如满天星辰般缀着一颗颗、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圆润果粒,经张牧云介绍,月婵和冰飖才知它们原来叫野山楂、野杨梅、山丁子、苦天角、臭李子、羊奶子、狗枣,真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张牧云一边动手采摘果实往女孩儿的竹篓竹篮中扔,一边他也教导着二人如何辨认野果的生熟味道。经过亲口品尝,月婵和冰飖才知道原来苦天角不苦、臭李子只是有点涩、而羊奶子竟真地有些奶香的味道。

升斗小民的生活中充满着学问。比如明明看着有些果实长成一样,张牧云却告诉月婵和冰飖:

“你们看,这梗蒂长成方形的,叫‘恶山丁’,有毒,不能吃。那些圆梗的叫‘善山丁’,很好吃的。”

少年这般介绍,少女们也依言确实看到青中带褐的野果梗圆柱中现出些四方棱角,但却还是有些不相信。

“哥哥莫拿巧话骗人。只是有些凑巧吧?为什么明明都是山丁,却有好坏‘善恶’之分?”

这是月婵的疑问。无论月婵还是冰飖,都不是寻常女子,内里十分有主见。即使刚才张牧云口气再权威,她们仍忍不住提出疑问。于是张牧云只好忍痛浪费一点采摘时间,耐心地给两位女孩儿解答心中疑问:

“山丁子有‘善恶’之分,这是绝无错的!这事情我已经知道十几年了!”

张牧云头一句便气势十足,试图用自己的生活经历将二女镇住。不容置疑地说完这句,他便停下来偷偷观察月婵和冰飖的反应——却见一女偷笑,一女撇嘴,显然没达到预期实效。于是他也只好老老实实解答道:

“妹子啊,其实那些恶山丁并不是真的山丁子。据说在古时候它们长得也不像野山丁。这些恶山丁子果实天生有毒,飞禽走兽都不敢吃,便不得散播繁衍。后来它们就想出个办法,让自己的果实长得和酸甜可口的山丁子一模一样,又掩了气味,便能骗过那些口刁的走兽飞禽。不过它们最后变得还是不完全,留下梗儿还是四方的,正好给小爷辨认!”

“噢!”

“原来如此!”

听了张牧云解释,无论是疑惑的月婵还是不屑的冰飖,全都恍然大悟。当然,他的解释还是有些地方不清不楚。月婵心里便对为什么飞禽走兽不吃果实、“恶山丁”便不得繁衍有点犯嘀咕,而冰飖则认为恶山丁当初哪能说变就变,一定是习了妖术,竟成了草木中的妖灵,来做这鱼目混珠的妖邪之事。

其实,张牧云有关“恶山丁”的来历,虽不是信口胡说,却也是走村串乡听乡村野老传说的故事;这些在村人之中,算是常识。虽然一直认为理所当然,也这样照本宣科、鹦鹉学舌,但有些细节其实他自个儿也含糊。不过他也不用担心二女细究。月婵想到繁衍之事,已是脸色红,只敢心里想想,绝不会开口相问。冰飖则认定恶山丁是妖物,只顾随手取了一根野藤枝子执在手中当除妖宝剑,对着那些看着像恶山丁的灌木丛一路猛砍,直打得山丁子丛七零八落;“除妖”期间,掉落无数能吃的好山丁子,直看得张牧云痛心疾,连呼“小姑奶奶快住手”,为那些冰飖口中怒斥的“恶山丁妖”作庇护!

这番打山货,张牧云预想的主力还是两位“理应心细”的女孩儿。他自己肩不背篓,手不提篮,倒不是为了偷懒,而是要背他那张柳条弓,挎那壶竹篾箭。他想在这满山流淌肥美气息的秋日山野中试试手气。

还别说,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当日至中天回返家中之时,这位以前准头一般的少年不知得了什么神力相助,回转之时竟真个提着几只山鸡野兔在月婵冰飖头前昂阔步而走,得意洋洋地回家了!

“呸、呸!”

“酸死了!”

等回到家,今日打山货的行动还没结束;当冰飖站在张家院后北山上一棵酸枣树下吃着张牧云拿竹竿打下的酸枣子时,那股子突然透入骨髓的酸劲儿只呛得她赶紧把嘴里剩下的果肉吐掉,还十分失态地随之滴落几点口水在地上!

“哼!这样的事儿真无聊!”

到这时,忽然想起自己还有重大使命在身,冰飖便觉得今天上午的时光真是白白虚度。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样重任在身之人会跟这俩无聊之人为些鸡毛蒜皮的活计忙了一上午。

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心里想着心事,便有些走神,不觉又接过少年递来的一颗酸枣,下意识地放入口中,嚼了嚼,便毫无异常地吃了下去。

闲言少叙。等吃过中饭,张牧云便让二女挑出那些还显着青色的果实,拿竹篮盛着放在家里荫凉处准备慢慢晾熟。然后他便招呼二女出门,自己拿扁担挑着那两只盛满成熟野果的竹筐,月婵和冰飖拿着短竹竿在竿头挑着他上午打来的野味猎物,出门后扣上院门,三人便这般一路往罗州去了。

且不说这三人如何在城中人烟稠密之处寻着荫处摆摊叫卖;当那山果野味卖得过半之时,月婵眼尖,正见得远处街道上一伙人正提刀契棒地风风火火赶来;那为一人,却是罗州城一霸——“小霸王”周亮!

说起这小霸王周亮,正住在罗州北城庙坊街头一家。因为继承祖业,这周亮家中家资巨富,不仅城中一条街全是他家产业,在那城外的碧野乡村中,还有千亩良田、十来处庄园。周亮二十出头,乃是纨绔子弟,却也生性豪侠。有一回在罗州街头跟人争风吃醋,打作一团,正要不敌时临时雇了路过的张牧云相助,不想便打跑了对头,二人这才相识。

虽然周亮出身富贵,不过他见张牧云不仅拳脚了得,做事拼命,那言语却也滑稽知趣,说话总能搔到痒处,于是本来目高于顶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儿便对他刮目相看,并不把张牧云当作寻常街头小混混看。

话说这一日,正当张牧云带着二女慢腾腾做生意,日渐西斜时却看见小霸王周亮带着一帮家丁舞刀弄棒地从那边街口急吼吼而来。转眼到了眼前,一见牧云,这罗州城的小霸王顿时眼前一亮,赶紧喝止身后的家丁,上前行礼,高叫道:

“牧云贤弟!多日不见,原来在此经营。只不知今日可有暇随愚兄一行?”

见他近前行礼问话,本来盘坐于地的张牧云也赶紧弹身站起,还礼说道:

“大哥许久不见。小弟又能有甚要紧事——不知今个又是哪个无知之辈惹着大哥?”

“哈,让贤弟见笑——却是城南沈家庄那沈龙、沈虎两兄弟无理。你也知道,我周某薄有家产,在那沈家庄不远处的幕阜山中有一处祖产丹崖峰,峰上林木甚是丰茂。近日大哥手气不佳,不意输掉一些现银,又新结识一位红颜知己,甚是投缘,不免手头略略乏钱。我便着人在丹崖峰上砍伐,想伐些木材换些零花。谁知那沈氏兄弟狼子野心,早有霸占丹崖山之意;等我请得的小工上山伐树,他们竟命恶奴将他们打伤。所谓打狗还须看主人,这俩恶贼欺我太甚。我正欲带人与之搏命——不知贤弟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哇呀呀!”

一听周亮如此说,张牧云当即暴跳如雷,焦躁叫道:

“沈氏兄弟果然欺人太甚!不仅意图霸占大哥家产,还动手打人,这口气绝忍不下!大哥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

“好兄弟!”

见牧云嫉恶如仇,身为罗州一霸的周亮十分感动,道:

“那咱哥俩这回价钱还是照旧?出工费五百文,打赢了赏银加二成!”

“这个……”

方才义薄云天的少年一时迟疑。

“大哥……还是加点吧。你看我这儿又有亲眷来投,食口增添,还要穿衣。眼见着中秋将至,很快便是立冬,之后购买年货,差不多又到开春……”

“咳咳!贤弟不用多言——赏银加到四成,这下总成了吧?”

“大哥果然爽快人!”

“……”二人这一番对答,只听得月婵、冰飖目瞪口呆!

于是,得了张牧云这员大将相助,周亮这伙人气焰更加嚣张,横冲直撞,吵吵嚷嚷直往南城而去。

且不提临走时张牧云如何嘱咐月婵冰飖在城中看摊,再说之后周亮这伙人,等到张牧云加入,便吆五喝六地赶出了南城门,顺着一条沿河的大路直往西南而下。过了几个岔口,又惊飞两三群宿在野地里的大雁,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赶到出事的丹崖峰附近。

虽然张牧云的足迹几乎踏遍了罗州乡土,但这罗州周家的祖产丹崖峰他却还从未来过。当快到丹崖峰时,夹在一伙人中的张牧云便将这争斗根由的丹崖峰细细打量。

此时日头渐渐偏西,已略成夕阳,本来白晃晃的日光这时也捎些彤红的颜色。幕阜山中的丹崖峰沐浴在明快微红的日光中,静静立在罗州南部的旷野上。如果说山丘春夏以花为胜,冬日以雪为妆,秋天则是以叶称美。白云青天下,秋季的丹崖峰插天而起,山林郁郁;杏叶鲜黄,枫叶赤丹,松柏深青,竹枝浅翠,在阳光中间杂如绣,熠熠光。林叶织成的锦缎绸匹中,偶尔又有几片山岩裸露,如丹崖之名,其岩色轻若三春的桃花,远望宛若一片片粉红色的花瓣被风儿吹散,零落在纹理富丽鲜明的巨幅绢锦上——

也许正如张牧云常常自嘲的那样,他这个罗州乡下的无赖子恐怕真有些只有文人雅士才有的诗情画意。如果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在一场刀光剑影的大战前,不合时宜地将马上就要打斗其中的山场看得如此的如诗如画。

于是,就在这年中秋前的某一天,十四岁的罗州少年张牧云在夕阳中紧攥着一根哨棍,夹于一群呼呼喝喝、恶形恶相的家奴壮丁中,出神地看着绚烂流丽的丹崖山景,还着与年龄不符的感叹。

而此时他还不知,就在这剩下时间不多的一天里,还会生许许多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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