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明月峰上的珍珠潭洗澡,本来是件寻常好事,只不过最后遇上那位替道观巡山的东方振白,不免有些扫兴。不过对张牧云而言,归来路上倒是生件前所未有的好事。

“哈……”

少年开怀想道:

“没想月婵这丫头,居然亲我……”

美人青睐,自然大幸;不过稍稍移时,张牧云却觉得有些尴尬。他可不像月婵想的那么单纯。正如那位远房大哥张青所说,打张牧云记事起,便一直惦记着父母给自己定下的那门亲事。可以说,这十来岁的小后生对早早过世的双亲唯一的印象,便是刚刚开始记事起父母亲有关此事对自己的谆谆嘱咐。这是种非常复杂的寄托和感情。而这门娃娃亲酝酿到现在,几乎已变得刻骨铭心,就像他的精神家园一样。刚被月婵这么一亲,乐则乐矣,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乳臭未干的少年竟觉得自己好像偷偷摸摸干了坏事,有些对不起人。

他这样心怀鬼胎,那月婵倒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情不自禁伸嘴亲了一口,当时觉得无比自然,自己理直气壮,有千条万条理由应该这么做。可是还不到半会儿,山风一吹,清醒过来,她却霎时羞不可抑,觉得无地自容。

“我、我怎会那样?”

少女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还有些忐忑不安。她想到:

“牧云大哥他……以后会不会因此看轻我?”

而在这样的羞愧难当之余,和其他作出逾矩之行的羞涩处子还有些不同,捂着脸只管朝前快跑的月婵心中还隐隐觉得,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刚才自己举动不仅羞人,还十分奇怪别扭。思来想去,浑身不对劲,竟好像自己做下什么有违官府法规的大逆不道之事一般!

于是,这俩小男女一个羞愧惊讶,一个假作糊涂,等回到寺里各自睡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再次相逢,除去刚开始几句支吾别扭,很快便回复正常,好似昨晚啥事都没生一样!

略去闲言,这天上午张牧云和月婵又随寺中僧人在那联灯阁里抄经。到了中午,吃过斋饭,依旧闲着无事,他们便一起去正殿佛堂中看和尚念经。立在大雄宝殿的侧门旁,张牧云朝高大幽深的殿堂中看,只见其中香烟缭绕,火烛通明。作为宝林寺的正殿,大雄宝殿进深轩敞,门口多悬经幡,因而殿内光线颇为幽暗。此刻正是寺内朝拜者最盛之时,在烛影火光的掩映之下,好几十的香客信徒排在包铜皮的门槛外,看着那些先进去的信徒在菩萨面前祈愿上香。在他们于佛殿中央络绎不绝地跪拜祷祝之时,又有一队队的和尚在两侧往来徊旋,他们身穿着赭黄的僧袍,手敲着木鱼响罄,口中整齐地唱着梵歌经文,在大殿中为信佛的香客诵经祝福,同时也是在完成自己的修行功课。

对着这景象,和身边见怪不怪的少年不同,失去过往记忆的少女观感十分奇特。大雄宝殿,壮丽森严。殿中檀烟缭绕,玉磬敲击,清香沁人的香烟里回荡着声声梵唱。看遍了禅烛,听尽了梵歌,受了那些信佛之人虔诚声容的感染,仿佛自己也变得六根业净,至少在这一时,心无一想。忘却了前尘梦,暂离了烦恼场,看殿内人来人往,自己的心正变得无比安详。当那些僧人柔和地咏唱清净的经文,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哼唱,仿佛这么做能净化消弭自己心中的迷惘……

不过,月婵入迷,张牧云却觉得无聊。驰名远近的宝林寺唱经声中,他不停地打着哈欠。本来没多少睡意,被那佛香一蒙,梵音一催,便昏昏欲眠。他之所以没睡,不过是佛堂中那只包着金箔的功德箱时时将他从睡乡拉回。每回见着那些香客给功德箱中添送大把的香油钱,张牧云便又是眼热又是心烦。

“唉!”

张牧云立在佛祖殿堂,也不顾大殿中那三尊佛祖高高在上,在心中胡思乱想:

“真没想到,这寺院生意竟是如此兴隆!咳,那个智光老和尚也是混赖,自己庙里财源广进,却还穿得破破烂烂去四乡八里丢人。偌大的宝林寺还缺他化缘?怕人借钱怎地!”

想到这儿,愤愤不平,却还有些遗憾。他心道:

“那佛祖也是,这般小气拘泥!为啥不肯弟子吃肉娶妻?闹得我现在一心向佛,却不能皈依。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眼见着铜钱不断落箱,张牧云心痛得直念佛。

转过这些念头,他便有些看不下去,只想离了这伤心地。转头朝四下看看,他便眼珠一转,跟旁边正神魂悠然的少女小声说道:

“月婵,这儿不好玩,我们不如出去打猎吧!”

“嗯?”

听得牧云说话,少女如梦初醒,应道:

“好啊。”

对张牧云的提议月婵无有不从,当即便跟着一起悄悄退出殿外。

等出了大雄宝殿,这二人便一前一后沿着回廊小跑着出了宝林寺山门。过了山门牌楼,张牧云便和月婵去附近不远处的石洞中取出上山时藏下的弓箭。等摸到那张柳木弓,揽起青竹箭,这二人便如鱼游大海、鸟入长空,欢呼一声投身到玉池山的荒莽山林中去。

四月末的玉池山,蓊碧幽静。起伏连绵的幕阜山脉到了此处,山林格外茂密。深青色的松林,浅碧色的槐栎,明翠色的竹海,所有的林木都在这暮春时节迸出全部的生机,葳葳蕤蕤地填满玉池山整个岭涧沟壑。若在平时,于村陌街巷中看到这些零落分离的植株竹木,几乎不会留意它们的颜色,只知道一个“绿”字;但这里成千成万的树木成排成片地生长在广阔的山壑中,便形成幅员广大、花纹奇异的天然图案,浅翠、娇青、苍碧、浓绿,到这时才知有那么多绿色的种类,层次分明,连蔓成片,在浩阔的山川中涂抹出雄大壮绝的图画,又似一条无边无际的绿绒巨毯铺展在天空下。而造化的神工又细细琢磨,春风春雨催出了百蕊百花,苍翠的背景上一丛丛艳丽的山杜鹃迎春花处处绽放爆,山林巨毯上缀上一朵朵明艳的纹饰图画;穿梭于多姿多彩的山林,一路都是浓淡山峦、高低松竹、远近繁花!

深山老林中又多异鸟。在张牧云和月婵往山林深处搜寻猎物的途中,穿花拂叶时又不时有鸟雀在头顶啁啾,羽色斑驳,如鼓笙簧。一路上,张牧云如数家珍,告诉月婵这是黄莺、那是鹧鸪、这是鹡鸰、那是云雀。他不仅能叫出五花八门的山鸟名字,还自称知道它们的语言。一会儿他告诉月婵,那只杜鹃正催人“布谷”;一会儿又说那边那只白羽灰点的鸟儿,一连串的鸣叫其实在说“王八插稞,韭菜萝卜,萝卜好吃,哪有许多”!还有的鸟儿跳来跳去,不停叫着“点灯找跳蚤”——种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鸟语,经张牧云惟妙惟肖地解释学出,一路逗得月婵咯咯直笑;而乐得前仰后合之时,张牧云又说正听到一只小母鸡在咯咯直叫;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还一个劲儿追问少年为什么她没看到。等醒悟过来之后,不用说又是一阵追打笑闹。

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肆意笑闹一回,他二人也终于开始认真寻找猎物。过不多久,正在东张西望的少女便觉得衣袖被张牧云扯住。少年正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

“月婵,别动。你看那边……”

原来刚才张牧云忽然现,树林外正对着自己这边的斜坡上,正有只毛茸茸的灰兔子躲在草丛中吃草。

“嗯。”

听得张牧云提醒,月婵用轻微的鼻音示意自己看到,然后便和他一起悄悄地伏低身子,朝那边小心地挪近。大约离那块青草坡还有二十来步距离时,他俩便一起停下,隐在树丛中,伺机而动。这时离得近了,手握弓箭的张牧云看得更清楚,那只肥嘟嘟的灰毛兔正在那丛茅草后悉悉索索地啃食一蓬乌头草的嫩芽,丝毫没察觉有人靠近。

看清猎物,张牧云毫不手软。从藏身的树木后悄悄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支尖锐的青竹箭轻轻地搭在弓弦上,他便慢慢平端起手中这张柳木弓,手下暗暗使力,将粗麻搓成的弓弦静静地拉得如满月一般。

拉满了弓弦,张牧云提起一口气,屏住呼吸,朝草窠中那只肥兔又仔细瞄了半天,最后估摸差不离才猛然松手——只听得“嘭”一声弓响,青光一闪,那支细长的青竹箭如流星赶月般穿林而出,转眼便射在那山坡上!

利箭飞至,那原本躲在草丛中安心吃草的灰兔子惊了一跳,也不等看清周围生什么变故,便“吱吱”叫了两声,跳起来几个纵跃跃便消失在灌木丛中!

“可惜!”

见竹箭射偏,猎物逃走,张牧云满怀失望。谁知,正当他放下弓箭想要自嘲几句,旁边那少女却突然跳了起来,拍着手欢叫道:

“射中了射中了!”

欢呼之声未落,月婵已如一阵旋风般飞跑出树林,朝那边山坡兴奋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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