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杜玉清觑了个空,约了妹妹准备一起出门去街市上逛逛。在垂花门正巧遇上了也准备出门的范斯远。自从范公子到了杭州,杜府的门房比以往热闹了许多,经常都会接到当地官员或者世家公子递上的帖子。或是要上门拜访;或是邀请宴乐;或是谈诗作画;或是品茗雅乐,五花八门。范斯远开始时进进出出应酬忙的不亦乐乎。他来往应酬的交际面竟是比杜渊之还广,不仅有杭州府官员和子弟;还有布政司的;竟然还有远从会稽府来的。想想也就可以理解,范斯远的父亲毕竟是六部的大员,又是在吏部侍郎这个紧要位置上,不上杆子巴结,起码也不会轻易得罪吧,于是高级官员即使自持身份不能亲自出面,也派了子弟前来结交。杜玉清听采薇说,范斯远收到了不少馈赠的礼品,其中还有许多的银子,但范斯远把贵重些的礼物一概退回,只留下了常礼来往的东西,比如当地土产风物之类。

不过,范斯远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能入他法眼的人自然不多,经过一轮礼节性的来往,很多人他就推辞不见了,参加的活动也渐渐少了,来来往往的就固定成几位。范斯远和姚先生都住在前院,姚先生又是个不喜喧哗的人,以前偶有范斯远的客人上门,姚先生便闭门不出,范斯远又是客居,所以他出门会客的时间居多。今天不知又是赴谁的约会?

看见杜家姐妹出来,范斯远笑着迎上来几步,“两位妹妹这是要出门吗?”他说着是“两位妹妹”眼睛却只盯着杜玉清。

杜玉清觉得他今天的神情特别奇怪,脸上笑眯眯的,这笑容不像以往是彬彬有礼,却带着审视的疏离,今天的笑容好像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于是不由地也笑着点头说,“出门去街市逛逛。”看着范斯远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多问了一句:“斯远哥哥也是要出门吗?”

范斯远一抖手中的折扇,含笑说:“知府的二公子林真议他们邀请我去参加什么诗社活动,我本想推脱不去,但又想着天气这么好,可以到书肆上逛逛,就应承了。两位妹妹可有什么喜欢的书,我就一起捎回来。”

杜玉清更是有些诧异,他今天是怎么啦,对自己这么耐心、这么客气?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他对自己的不耐烦还是因为两人才学相差太远,但范斯远毕竟客居自己家中,不看僧面看佛面,时间长了自然也会客气些。好吧,看在他好歹是自己师兄的面子上,就既往不咎吧。想起自己上次诗社活动的不愉快,隐约地就提醒道:“杭州府是文人荟萃之地,斯远哥哥可得小心应付哦。”

范斯远显然一时没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不以为然地说:“参加过几次活动,倒觉得他们诗文也是寻常,我正愁没有遇到精彩绝伦的人物,可以好好较量一番。”

杜玉清暗骂自己多嘴,瞬间没有了再提醒的**。俗话说: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江南富裕,历来文风鼎盛,一个江浙小县,每次科举能考中几个进士,都是常事。一个普通的县里往往就有几百个秀才、举人,这在北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北方土地贫瘠,能供得起子弟读书的家庭就比较少。尤其是西北陕甘贫困的地方,一个县里有一两个秀才举人都是了不得的事情。相反,为了生存,当兵吃粮的人成为常态,北方人能吃苦又强悍,其中提拔成为将领自然也多了。不用说其他,现在朝廷九边的大将基本上都是北方人。文臣武将,南臣北将是常态。

本朝开国时科举考试没有分榜。每次科考,不但状元、榜眼、探花,就连二甲、三甲都几乎全被南方的读书人给包揽下来,整个朝廷都是讲南方话的官员。高祖朱元璋虽然也是江南人,但他深知政治平衡的重要,于是下令科举分为南北两榜进行考试,录取名额一样,但北方的标准要大大低于南方,以后北方籍官员才逐渐多了起来。到了现在立国已经一百多年了,南北官员的数量才渐渐趋于平衡。但毕竟南北科举标准不同,有的北方籍官员的素质的确不高,就造成南方出仕的官员普遍就瞧不起北方出仕的官员,读书人又最讲究同门、同学和同年的关系,连带着整个江南的读书人都有此风气,看不上北方的读书人。但因为本朝要求官员都要求离开原籍五百里任职,在江南任职的北方籍的地方官员渐渐多了起来,这种情绪已然不敢公开宣泄。但坐在一起一旦你说错了话,或者露了怯,那他们默契交流的眼神,会心的一笑,不是细心的人是体会不到其中讥讽和嘲笑的含义的。

对于那次诗会的不愉快,杜玉清早就抛到了一边,但其中的深意她又琢磨了几次,补充了几种可能。一是可能林莹如多少就有赌她没有她才学的成分,所以掀不起什么浪花。二是林莹如未必是全部说服了杭州府的小姐们,她只要说服两三个相好的闺蜜,她又这么一带头,基本上就能掌控大局了。这里面有从众的心理,也有北方籍的官宦小姐对自己诗学的不自信。林莹如,真是个好计算的人物。

这知府的二公子林真议是林莹如嫡亲的哥哥,应该也是位长袖善舞的人物,你范斯远固然有才学,但这些人如此奉承你恐怕一半的原因都要归咎于你吏部侍郎的公子身份吧。只是他们的方式含蓄委婉,你接受得陶然舒服,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理所当然了。

只是杜玉清没有想到,她虽然口口声声要把范斯远看成师兄,但心里还是存在着对他的偏见,范斯远固然自视甚高,但这样的人往往骄傲得不会自欺欺人。他怎么就不会有清醒的自我认识?还有对林莹如,她是否也是猜度得太多了?毕竟那还是一个十几岁未出阁的少女,便是再七窍玲珑,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也不会如此缜密地功利地算计人。杜玉清从小在缺乏母爱的环境中长大,对人,她的内心多了一丝冷酷的怀疑。

觉知、放下色空,不是简单地意识到就能一蹴而就的行为,它们是需要不断学习、磨炼和强化的永远的修行。

当下杜玉清不欲多说,欠身福了福礼,说:“那祝你满载而归了。”说罢带着一行人便上了马车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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