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做到的?

虽说唐寅砍下两颗头颅中,有一颗是文职参谋,但这人在亦是文武双全,另一名更是以巨力著称,擅使一柄百斤重的大锤,臂力之强仅逊于方腊亲封的护国大将军司行方。

梁家人对一个十二、三岁又未曾习武的少年,如何绕过兵士斩杀两名小有名气的将领感到好奇不已,尤其是把少年当成儿时英雄的梁红玉。

唐寅全推给侥幸。

天底下哪来这么多的侥幸。

当朝廷派兵包围被方腊军占领的小镇,一些镇民携家带眷趁夜逃出镇外,朝廷这头却为了防范奸细混入,一句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射杀冒险前去投奔的百姓。

镇民便知朝廷打算要屠镇,方腊军又将他们当作人肉盾牌。

前进无门,后退无路时,有人提议放手一搏,赶在大军杀入前向朝廷输诚。

刚包围镇上,朝廷曾向方腊军喊话,到戈者既往不咎,斩杀大将者赏金封官。

假扮军士容易被识破,仅剩的路却是千难万难。

一旦不成,休说刺杀的人会被千刀万剐,连带镇民也会遭殃,方腊军在镇中干过的恶事不是一桩两桩,不会在乎多杀个人立威。

这世的父亲简屠户回家说了这事,简善迂回地教了简屠户一个方法。

当晚镇民让一群妇孺带着酒菜去慰劳方腊军,为军士倒酒的妇人全是曾被叛军污辱过,被关在家失贞女,其中不乏因为美貌被送去服侍将军的女子。

除了少数的心理变态,男人在动物本能与占有欲驱使下,不容许其他雄性染指自己享用过的雌性,那几名女子再次被落入军中大将的手里,不同于上次抵死抗拒,痛苦忍受,这回是欲拒还迎,彷佛食髓知味,要了一回要一回,镇民送来的酒无毒,却浸泡可以助兴的药材,药效不猛烈,不易察觉出异状,即便有懂得医术的人在场,也只会以为这是百姓私酿的药酒。

朝廷兵马在外阻隔援军前来,在生与死交接关头的沉重压力需要发泄,外头有轮班的军士驻守,在大营内的镇民不是半大的孩子就是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无须戒备,那晚无论是军士或将领都狠狠放纵了一把。

当简善提着食盒找到那个以巨力闻名将军时,他赤身**躺在床上打呼噜,鼻鼾声之大,怕是放鞭炮也吵不醒,两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拿着簪子,站在床边犹豫不决,提不起勇气刺下去。

简善让她们离开,从食盒取出一把杀猪刀,生在屠户家,片肉剁骨是家常便饭,他砍过猪头、羊头,牛头也砍过一回,只要突破杀人的心理障碍,屠人与宰兽并无差异,都是杀生。

拖得越久变量越大,而且他还有下一个地方要去,前世所培养累积的高度理性发挥作用,套上自己裁制,形状有如后世雨衣,只留下口鼻呼吸孔洞的黑布袍,在地上铺上布。

闭上眼睛,快速回想一遍平日宰杀猪只过程,看准位置,先一刀砍断气管,彻底断绝对方的生机,再反复朝着断口追砍,直到身首分离。

脱下黑袍,染血的布收拢塞在角落里,将断头与屠刀放进食盒盖上,用酒水擦了一把脸后,他转往参谋所在,途中遇到军士,他平静应对,从脸上看不出异状,但往他的手望去,必然能看见不寻常的颤抖。

好在是黑夜,军士几乎都是大老粗,他又有一张天生良善的脸,军士甚至还帮他指路,要他赶紧替参谋送酒菜去。

看见参谋时,参谋已经断气,这里的妇人原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因为失了清白被送进家庙了却残生,被捧在手掌心上,锦衣玉食的人突然一夜之间失去所有,怨恨比普通百姓更深上百倍,平时打杀丫鬟下人眉头都不皱一下,杀个人算得了什么。

掀开蒙住参谋头的被缛,参谋脖子上插着一支磨得锋利无比的金簪,这位袒乳露背,浑身是血的贵妇,想来是刺了参谋后,怕他叫出声又怕他不死,才用被子牢牢摀住人。

贵妇豁出去并不在乎被人直视,非要看到简善将参谋分尸才肯走,临走前癫狂地笑出声,笑中带泪,大仇得报,但她仍得背负着耻辱孤单老死。

拎着装有两颗人头的食盒走出大营,将头颅改裹在布包里绑在背上,简善照镇上老人的教导,从灌溉田地的狭窄暗渠潜到镇外朝廷驻军处,有惊无险见到梁红玉的父亲梁忠允。

得知他成功献上头颅后,镇民才开始大规模朝驻军处逃,首级在手,梁忠允再无顾忌放行,然后领军攻击方腊军。

侥幸吗?没有妇人们的忍辱负重,镇子里的人不是死在方腊军手里,便是亡于朝廷的弩箭下,妇人们却没有因为戴罪立功得到宽恕,而是加倍被看轻,所以不管是简善,或是后来由简善化名的唐寅,都不愿再提往事。

纵然她们对唐寅感激涕零,镇上的耆长更是赞扬这位后生晚辈有勇有谋,让这些女子能以残躯护佑丈夫父兄弟妹更是功德无量,但说到底,唐寅才是利用这些可怜女子的大恶人,古人不懂被害者面对加害者的二次伤害有多巨大,他却是了然于心。

「不愿说便罢了,告诉我什么时候动手,我一定配合。」

身为女人,梁红玉同情柔福帝姬,正如唐寅所预期的,将她拉入共犯行列。

「韩将军是个急性子的人,在送嫁队伍出寿春前,公主若没有自尽,就会自己来了。」

李纲做事狠绝,对亲生女儿如此,对外人只会更毒辣,白绫不过是皇家一丝颜面。

见识过李纲的手段,李莺求唐寅尽快。

「他手上有另一道密旨。」

韩世忠从不防备梁红玉。

「最快今天,最迟明晚,到时候我们各自见机行事,为防意外,妳等忤作作证公主已死再开口,他可以被我收买,也可以为别人卖命,别为了帮人把自己和家人赔进去。」

既然是共犯那就要祸福与共,梁红玉遭殃,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梁红玉心情愉快回驿馆,柔福帝姬看见白绫时,眼睛里的灰心绝望,让她的喉咙像卡了根鱼刺总是不舒坦。

唐寅没死,还为她除去骨鲠,不必做违背良心的事,人自然会轻松,能把三朝耍着团团转,安稳躲着享清福,藏匿一个公主不是难事,等朝廷消灭大楚,柔福帝姬凤回巢,朝中大臣还有什么理由逼迫堂堂皇女,到时候让柔福帝姬自己去找这些人的晦气。

这一晚没消没息,韩世忠让她再去劝柔福帝姬自行了断,杀害女流之辈非他所愿,但天无二日,大楚已然成为新朝的阻碍,不早日平息内乱,无法全力抗金,为了大义别怪他痛下杀手。

换做平时,梁红玉必定要韩世忠吵上一架,有了别的心思后,她安静听韩世忠说着父要子死子不死不忠的的纲常伦理。

梁忠允宁可全家获罪也不愿枉杀一人,有个父帅为榜样,凛然大义的旗子压不倒梁红玉,她心中自有一杆秤。

见她乖顺领命去了公主行辕,韩世忠兄心甚慰,这妹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硬,有点拎不清,梁帅在杭州差点因为抗命而下狱,在他看来极为不智,万一当时是方腊的计谋,用两颗人头取信于梁帅,在镇民里混入叛军伺机反水,朝廷必然损兵折将。

慈不掌兵,韩世忠钦佩梁帅,但太温柔慈和总有一天会出大事。

教导梁红玉便是希望透过她改变梁家人的心性。

上次送出白绫,料想柔福帝姬会不待见她,做好求见被拒的准备,反正她只是交差了事,柔福帝姬身边的宫女领着她入内,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等看见柔福帝姬赐坐又赏下点心,梁红玉心里顿时明了,唐寅派人给帝姬通过气,因为知道自己能够逃脱牢笼,海阔天空飞翔,这位天之骄女才会疏开愁眉。

唐寅没骗她,柔福帝姬身边有人与他互通声息,除了那名疤面宫女,柔福帝姬不让他人服侍,八成就是这个人。

为了不露马脚,梁红玉将韩世忠的吩咐照本宣科念了一遍,听到国事为重帝姬不单是皇女也是大翎的臣民,不该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大局,才变脸要疤面宫女送客。

和上回一样一出行辕后头便有人跟随,到她回驿馆才撤回,不知是陈卞还是金人的细作。

把情况一五一十回报给韩世忠。

「明天就是皇上给七日期限,届时依照密旨行事便是,既然妳被人盯上,乖乖留在驿馆,事情办完就回山东。」

血腥的事女孩家不要参与太多。

「无畏权势一剑将张邦昌那个佞臣刺死的男子汉,干这种阴私勾不会觉得惭愧?有本事真刀真枪打垮秦桧,别拿弱女子开刀。」

在李纲大力扶持下成为天子近臣,韩世忠转变太快,快得梁红玉认不出来。

「协助皇上收复失土救回两位圣人才是第一要务,其余的都是小事。」

为雪国耻,韩世忠拼了。

「皇上那么急着对付秦桧,无非是想要偏安江南,他真有迎回父兄的心,怎会只言赎回生母,难道太上皇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牛贵的话警醒了梁红玉,新皇的心在南方,眼里无父无兄,既无雄心壮志又冷血薄情。

「住口,妳知不知单单这些话就能诛你们梁家九族。」

韩世忠何尝不知新皇打定主意不营救父兄,当汴京城破,慎、恕两宗被掳金人走人,李相公就定下扶植新皇上位的大计,新皇当着众人的面歃血起誓,不踏平阴山誓不回,罢黜主和派的大臣,眼下朝中战意高昂,韩世忠等人将新皇当成大翎中兴的希望,不愿见到懦弱无能的慎、恕两宗重新掌握庙堂。

这是朝中文武大臣的共识,腐肉不割,好肉难生,当断则断,慎、恕两宗都能舍,柔福帝姬为何不能?

梁红玉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哼一声甩头就走,两人不欢而散。

气得梁红玉一晚没睡好,等睡着再醒已是响午。

她是武将之女,没有什么姑娘家的避讳,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舒展经骨,刚开始驿馆的人还会私下指指点点,到后来已经见怪不怪。

「听说了没,乔老五的小妾替他生了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他一高兴竟然包下整间雅风阁宴客,深怕人家不知道他刮了多少油水。」

两名胥吏边走边说。

「他不是已经有两个嫡子吗?嫡长子出生都不见他大宴宾客,却为一个庶子这么豪奢,宠妾灭妻的事他也干得出来。」

另一名胥吏对这位乔老五的作为极为不齿。

「人家走对门路,现在是知府老爷的心腹,多少人抢着赶上门巴结,谁会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看不过去就别看,我是要好好吃他一顿,雅风阁的粉头多少钱才能摸上一把,去道声恭喜一个铜子都不用花就能揩油,错过可惜了。」

「去,当然要去,不去是王八蛋,还得早点去,晚去了就没姑娘抱了,今晚雅风阁不被咱们城里的官挤满才奇怪。」

两人说说笑笑,却让梁红玉听出猫腻。

有了陈卞亲信这场宴席,晚上会有不少寿春府的官吏赴宴,用醇酒美人调虎离山,寿春府关防势必会松懈,偷渡个人离城不成问题。

她猜得没错,这正是唐寅的手笔,收买乔老五不难,狗鼻子花钱替乔老五铺张宴客,乐得他直夸狗鼻子上道,允诺一堆好处。

狗鼻子倒想知道,等乔老五察觉到这场宴会与柔福帝姬之死有关系,会是何等惊讶惶恐,精武门的钱不是那么好收。

派人给李莺捎个口信,药会下在柔福帝姬的晚膳里,她只要确保别让人碰到这些膳食,其余的自有人会负责。

一入夜,驿馆诸如驿丞等等称得上号的官吏全去赴宴,少了主官坐镇,原本戒备就不森严的驿馆更是漏洞百出,不知是谁在后院设了一个赌局,连看门的人都跑去玩了几把。

到了时限,韩世忠在两个副将面前拆开密旨,看完后击掌叫好。

「皇上的密旨说了什么?」

眼看是喜事,副将也想沾沾喜气。

「朝廷一万大军已在昨日渡江攻打江宁,皇上要我们立刻开拔前去会合,我就说李相公不会无缘无故派我们到寿春府来顾守帝姬,原来是声东击西,一来攻其不备,二来又能牵制陈卞,金人与秦桧怎么也想不到,朝廷根本不在乎帝姬,只是拿她当直取江宁的幌子。」

和梁红玉大吵一架感到的郁闷一扫而空,皇上和朝廷没让他失望。

「妙。」

副将赞声连连。

「天助将军,今晚寿春府有个贪官宴客,我们这个时候出城不会遇到太大的阻碍。」

大批人马出城就怕遇上关防阻扰耽误行程。

「老天都在护佑大翎,事不宜迟你们快去点齐兵马,人手一齐即刻出发。」

他亲自去跟梁红玉说明,让她看看皇上与朝廷的决心。

看完密旨,梁红玉心凉如水,朝廷攻打江宁,柔福帝姬不就没有用处,陈卞自然不会妄动,但送嫁队伍里有金人细作在,若不是有唐寅前去搭救,孰知金人细作会不会杀了柔福帝姬泄愤,城外可是跟着一支金人兵马,万一柔福帝姬又被带回燕京呢?

她笑了,却是冷笑,一位公主被当成棋子摆布,沦为弃子后便抛下不管,这便是韩世忠所谓的正义之师?

对违背朝廷命令与唐寅私下串谋的一丝愧疚荡然无存。

军令不可违,她收拾行装准备动身,等江宁战事传来,谁有空管柔福帝姬的生死,唐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人送走。

却不知,唐寅比韩世忠更早一步收到飞鸽传书,江宁有变,杀得他手忙脚乱。

江宁城里有北通船行,精武门的探子,有六如居的老伙计,一些来不及脱手的产业,城外有添夏村。

秦桧挡不住朝廷攻势,江宁必定会失守,之后才是重点,吴构会不会转战杭州,直接定都临安?朝廷动向会影响他日后的布局,他得赶回去指挥调度。

计划照旧,让牛贵带着几个人留在寿春府营救柔福帝姬,他带着秋香、曾牛、苏修搭船全速回转杭州。

当行辕传出柔福帝姬暴毙,竟无人闻问,忤作验完尸要回报陈卞,竟被衙役挡在门外。

「没看见几个大人在议事吗?哪边凉快哪边去,现在还有谁管那个破烂公主。」

江宁战事很快传到寿春府,韩世忠的兵马闯关而出,陈卞为了该不该派兵伤透脑筋,召集亲信要商议一个章程。

唐寅说会顺利,但牛贵没想到运走一个公主会这么简单,连随行的宫女都只顾着哭哭啼啼,竟没人留意公主不见了。

出行辕时,牛贵还捏了捏自己的脸,怀疑是不是在作梦。

上回汴京被攻破他也捏过一会儿。

两次都会痛,都不是梦,是因为乱世,才会有像梦一般荒诞不经的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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