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澄澄的铜钱,在阳光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芒,路过南门大街时引来骚动围观。

升斗小民一日奔波所得不超过百钱,哪见过堆成小山般的钱财,放下手边的活,争看他们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鉅款。

建在道左,客似云来的九如茶社二楼,当晚由张夫子陪同,到太白居听玉堂春的白衣公子,云锦轻袍,衣袖内绣着金丝延寿花,嘴里哼着苏三起解,手指随着曲调清敲桌面,一派悠然自得。

今天张夫子不在,换了一个商贾打扮,面滑无须的中年男子,又是崇敬又是担忧望着白衣公子。

「要是被官家听见,公主到江宁学了这些粗鄙低贱的浪曲,奴才就不用活了。」

男子是汴京皇宫里的内侍蒋杰,北方局势不安稳,太后向如今已是太上皇的慎宗求了恩典,将柔福、贤福两位帝姬送到江宁康王府,贤福帝姬文静怕生,终日待在王府里,姐姐柔福帝姬吴嬛嬛却是个胆大的,成天扮成男儿身往外跑。

蒋杰是慎宗在潜邸时的老人,名声不显,行事极守本分,颇深慎宗的信赖。

在蒋杰眼里,慎宗才是大翎朝真正的掌权者,继位的恕宗不过是暂时监国,等金兵退去,慎宗便会复位,他口中的官家是慎宗,而非当今圣上。

吴嬛嬛白了蒋杰一眼,若不是担心蒋杰在父亲面前嚼舌根,她早当面喝叱,在心里腹诽「父皇为了听这些你口中的靡靡之音,还特地微服到樊楼去,流连忘返时,怎么没你数落过半句。」

京剧又岂是那些词俗浮艳的曲子能比拟的呢?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吴嬛嬛因此更看低蒋杰一分。

「公主,老奴斗胆说一句,官家独独送您和贤福帝姬来江宁,皇恩浩荡,您千万不能耽于玩乐。」

听到皇恩,吴嬛嬛更气了,官里的人都以为父皇是疼惜她和妹妹,让她们姐妹南下避祸,但她比谁都明白,父皇是为了送他的心尖尖李师师出京,借了她母后的口,暗渡陈仓。

出航那日,蒋杰伺候完李师师,才到她的船上来。

不知为何,李师师乘坐的那艘船在半途又折回汴京。

问蒋杰,蒋杰把她当傻子似地一概否认,她气得一天吃不下饭。

越想越气愤,正要反唇相讥时,忽然光闪,吴嬛嬛以手遮额,躲过那瞬光,蒋杰不像她面向街道,见公主秀眉紧皱,以为她哪儿不舒服,频频地追问。

光一闪即过,吴嬛嬛好奇往光源处看去,见到街上百姓驻足,几个梳着总角的小童,在一辆运着铜钱的板车旁奔跑,喊着好多钱。

「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蒋杰瞅了一眼,鼻子喷气讽道。

他是官家特使,虽是秘密出巡,仍是有几个富商透过康王府和翁彦国的管道,宴请他,巴望能攀点关系,庄家大房庄启明口口声声求赏他给个机会,只要能当上皇商,无论他要什么都答应,也不懂得看场面,当场就送了一大块汴京近郊皇庄旁的地,十个扬州瘦马,财大气粗让人不敢恭维。

倒是珍芳斋的东主洪廷甫不急不躁,送的那幅明皇幸蜀图颇得他的心意,但整个来说,江南人斗富炫富,奢华无度,不识富贵真义,终究落了下乘。

「也亏得他们能找到这么多成色足的黄铜钱。」

再细看,蒋杰认出铜钱的质地。

朝廷用这种黄铜钱作为赏赐以示尊贵,民间流通的量并不多。

令蒋杰啧啧称奇,黄铜比例高的新钱,却是华掌柜以三换一的比例,从各大铺子弄来,仅有上面一层是新钱,底下全是旧币。

连深处大内见惯好东西的蒋杰都为之侧目,在九如茶社品茗的客人岂能不群起注目,你一言我一语聊起这是谁家的手笔。

店小二一上楼旋即被人叫来询问。

「江宁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给袁行首,不,该说是给袁绒蓉姑娘送聘金。」

店小二乐呵呵说。

「赎身就赎身,招摇过市不成体统。」

在士子眼里,青楼女子难登大雅之堂,高调纳妾,更是会被冠上宠妾灭妻的恶名。

「宋大爷,你觉得桃花庵主会在意这个吗,会在意就不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唐伯虎了。」

店小二小心隐藏话里的藐视。

如今在江宁城,桃花庵主就是有古魏晋名士风范的代表人物,不能以常理度之,俗礼拘之,桃花庵主所作所为,无不叫人佩服、竞慕。

「那是,看来宋兄还不知道几天前,唐伯虎舌战潇湘院,王婆子呕血碎银牙的壮举。」

邻桌的客人喜逐颜开,比手划脚,将唐寅上潇湘院赎人的经过说了一遍,周围的人即便听过,再听一回,依然亢奋地不能自己。

吴嬛嬛不理会蒋杰的劝阻,无视男女大防,凑近去听,一双美目,随着唐寅威风八面,为护心上人,浴血杀出重围的画面,越发明亮缀着星芒。

「林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嘿嘿……」

店小二挑眉卖弄最新收到的风,手心外摊,手腕晃啊晃地,索要开口费。

吴嬛嬛嘴角朝蒋杰一呶,要他打赏,蒋杰老大不甘愿地,挤进人群,在店小二手里放了一小贯钱。

「快说。」

店小二讪讪地笑纳了,手上布巾往肩上一甩,说道「今早少监事家的魏管家来咱茶社喝早茶,他们家二公子昨晚和桃花庵主吃酒,把详情问了个遍……」

滔滔不绝,说得煞有其事,国子监监生空有血气之勇,如何帮倒忙,扯唐寅的后腿,幸亏唐寅机智过人,化险为夷。

「赵延年跌股出丑,唐伯虎力挽狂澜。」

店小二定调说,昨天还是见义勇为的赵延年,转眼成了个笑话。

这头兴高采烈说事,那头华掌柜已拿着王姨亲手按印的收条回六如居。

一进大厅,就见到秋香双手举着一个小铜盆,满脸委屈,咬着唇,想哭却不敢哭,跪在蒲草垫上。

宝环跪在秋香后面,洗衣用的大木盆压在她粗粗的胳臂上,小短腿直接跪地,长着雀斑的花脸挂着两行泪,死命地撑着左摇右摆的身子。

袁绒蓉忧心忡忡地站在秋香和宝环之间,焦急地来回踱步,看见华掌柜像是得救似地。

「华掌柜你快去帮秋香求个情,再这么跪下去怎么得了?」

唐寅用具体行动告诉秋香,乱爬主子的床的下场。

说秋香是唐寅的命根子也不为过,哪户人家罚孩子跪,还会隔个蒲草垫,若不是非得给秋香长记性的事,唐寅不轻易施罚。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华掌柜知道唐寅的心情便是如此。

「东家自有决断。」

称职的掌柜公私分明,而唐寅向来不爱人干涉他的私事。

华掌柜走到宝环面前,骂道「妳这不省事的小蹄子,又挑唆秋香做了什么事。」

不客气斥责宝环。秋香虽管着桃花坞和六如居的奴仆,但她依旧是个孩子,唐寅所在的内宅,没有父母,兄弟叔伯,姐妹姑嫂,没有勾搭不清的利益纠葛,

乌烟瘴气的宅门内斗,某方面来说,秋香像张洁净的白纸,她对自家人又少有戒心,容易受到影响。

宝环既然受罚,必然有挨罚的理由,华掌柜不同情,甚至更生气,其他门户这等带坏主子的婢女,不是打完板子就发卖出去,况且宝环不是初犯。

「我这就去劝,姑娘从旁搭个话,语气横一点也无妨,东家不会在我面前,拂了您的面子。」

华掌柜不把秋香当下人,也不会轻视小看袁绒蓉。秋香是唐家的小主子,袁绒蓉此时不是,他日也会是妾室,位置摆正,对待起来才不会有所差池。

同是下人哪有拂不拂面子的问题,袁绒蓉听得懂,华掌柜这是把她当作姨娘看,但此刻最重要的是让唐寅饶了秋香,袁绒蓉不辩解,颔首,要秋香再忍耐一会儿,和华掌柜一同去了书房。

还没开口,唐寅搁下画笔说道「叫她们起来,罚秋香一年的薪俸,把宝环送回桃花坞,叫旺财好好教教她,她脑子里的那些龌龌龊龊没清干净前,粗活全交给她干。」

华掌柜心想,又被他猜中了,果然是宝环那张嘴又闯祸。

唐寅羞于启齿地,带着恳求的语气说「终究是个姑娘家,秋香也该慢慢懂点人事。」

古代人普遍早熟,十五岁行完笄礼就准备嫁人,秋香眼看要十二岁了,太单纯也不是好事,以前是唐寅保护过度,经宝环这么一出,他决定放手,让秋香融入这个本就属于她的年代。

突然觉得把袁绒蓉留在家中是个好主意,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教导性上面的事,袁绒蓉出身良好,自持甚重,仪态气质极佳,会是一个女子闺学的好女师。

小金灵太开放了,他喜欢放得开的女人,却不想看见秋香变成大翎豪放女。

「绒蓉会循序渐进地开导,万不会误了妹妹。」

袁绒蓉把唐寅的尴尬全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还好有妳,快去吧,她真哭起来屋子会垮的。」

唐寅的话有着说不出的暖意,袁绒蓉应了声诺,端美不变,脚步却快了几分,出了书房往大厅去。

「东家太过心慈。」

华掌柜认为宝环不能留。

唐寅摆摆手,要华掌柜不必再说,这件事他也有部分责任,宝环不过是将大翎朝人的普遍认知告诉秋香而已。

「袁姑娘会是个好母亲。」

唐家仅唐寅一人,唐寅倒,六如居就没了,华掌柜希望他赶紧开枝散叶,壮大家族。

「想续弦了?」

华掌柜是个鳏夫,唐寅拿他打趣。

「事情办完了,这是收条。」

事一关己,心必乱,华掌柜赶紧脱身。

唐寅瞄了一眼后,压在纸镇下。

「她没说什么?」

王姨可不是收了钱就会安分的女人。

「敢怒不敢言。」

华掌柜想到王姨没了一颗门牙,扑着像炊饼一样的厚粉,浓妆艳抹的丑脸,身体不住地一阵恶寒。

「还笑出来,要担心的就是我们了。」

狗急还会跳墙,唐寅防着她出后手。

「不要再有意外,这事差不多到此为止,街市上的扑买照旧,亲自来六如居签扑的客人要好生款待,已经收了礼的,每个人回赠一百张玉云纸、十张的玉彩纸,看是你,还是贾子期跑一趟。」

「让贾子其去,趁现在磨练磨练,不要到杭州才坏了东家的事。」

「其他人便罢了,王贤那你亲自去,少府监这条线得维持好,」

少府监掌管百工技巧,汴京一破,数以千名的工匠,连同慎、恕二宗一块被金人掳走,损失惨重。

王贤的父亲王宝定虽仅是少监事,却是实际掌事的主官,唐寅想在战乱前,透过王贤影响王宝定,将部分少府监所辖的官匠转移到他手中,与其便宜金人,倒不如交给他妥善利用,而华掌柜只知道,唐寅要从汴京雇手艺精湛的匠人到杭州。

过于讨好,不但吃相难看,还会令人起戒心,王贤主动示好省了他一顿功夫。

「知道。」

唐寅看重王家,华掌柜便不会有半点疏漏。

「新订制的船也该送到了。」

六如居部分收益用在订购河船上。

「这两天会到码头,老泰会去接收,老样子挂在北通船行的名下,他按月给我们租子,东家要用时,随时能开走。」

载百余名工匠南下一、两艘船足够,他们买的船只数量却已超过,看样子唐寅还不准备停手,唐寅所图的,必然比他说的更大。

「老泰是个嘴巴牢的人。」

唐寅信任华掌柜推荐的这位儿时玩伴。

「能从太湖帮净身出户,在江宁混得有声有色,老泰有他的两把刷子,东家只要那么一点租子,他等于白赚,自然得所有回报。」

事已议完,唐寅有点担心秋香「就这样吧。」

「还有件事。」

华掌柜有话要说。

「说。」

唐寅缩回迈出的脚步。

「王婆子当着我的面把常龟放了出来,他身上的伤有点重,我顺道将人抬到济生堂医治。」

华掌柜依唐寅的吩咐,收买常龟当眼线,常龟受伤,置之不理,会给人兔死狗烹的坏印象。

「走,去济生堂。」

唐寅不是爱心泛滥的人,但也不愿做凉了人心的事。

说走就走,在途中碰上袁绒蓉「秋香说,少爷不给她作通房丫头,她就长跪不起。」

华掌柜飞快掩住嘴,笑声却压不住向外喷。

「我有事要办,叫她起来再说,记得看看膝盖有没有伤,瘀青了,就用颗熟鸡蛋蛋白帮她热敷。」

笑就笑吧,谁叫秋香是他命中的克星。

马车已备好,唐寅、华掌柜上车,一刻钟后便到了济生堂。

王姨把对唐寅的恨意全往常龟身上发,好好的一个人被鞭子抽得体无完肤。

常龟一见到唐寅不顾伤势,便要下跪叩头,拉扯到伤口,用药粉止住的血又淌淌流出。

「受累了,等伤愈,我会给你一笔钱,买个小庄子,或是做点小生意,不会亏待你的。」

比起不切实际的安慰,唐寅宁可给实际的回馈。

「有婆娘了没?」

唐寅改用市井口吻说,亲近,缩短距离感。

「清白人家,谁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龟奴?」

常龟虚弱啜泣地说。

「我帮你娶一个,生了大胖小子,再送他上学堂。」

人就是这样,有盼头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常龟却摇头,用上吃奶的力气,滚下地,吃痛大叫一声后,趴在地上向唐寅磕头

「求公子收我为奴,让我在六如居做事。」

来了一个又一个,唐寅有点头大。

「一千贯省着点用,可以好好过下半辈子。」

唐寅将利益更具体化,供常龟选择。

「小的多少也存了点钱,穿得暖,饿不死,小的不想再拉皮条,想做点正经事。」

每说一句话都会痛,常龟用痛宣示自己的诚意。

「你会做什么?」

唐寅感受到这份心,松口问。

「拉皮条,下药。」

常龟想也不想地回答。

「以后要开酒楼,少不了懂得察言观色,洒扫应对的人,这方面在江宁的青楼里,常龟是头几名。」

华掌柜替常龟说项。

「如果我要你继续拉皮条,下药呢?」

唐寅考验常龟。

「公子要我拉的皮条一定是好皮条,下的药一定是好药,小的一定拉的好,下的棒。」

唐寅不得不承认,常龟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华掌柜说得对,会说会道的人适合做买卖,常龟若能把青楼的经验挪到公关营销来用,对六如居的发展会有正面的帮助。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对自己狠的心性,挺着狰狞的伤势,也要求到唐寅答应,这样的人才能将事情做好。

「杭州去不去?」

再问时,唐寅已是以主子之姿开口了

「主子要奴才去,奴才就去。」

常龟兴奋地抬起头。

「常龟是你的本名吗?」

唐寅问。

「王婆子替我取的。」

听得出来,常龟厌恶这个名字。

「本名叫什么?」

「回禀主子,奴才单名一个威,威武的威。」

唐寅瞳孔瞬间放大无数倍,腰杆猛然一振,惊喜欲狂地说「用你,就算将来被你反咬一口,我也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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