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棉被纯聊天发生机率极小,说了往往被人嗤之以鼻,在民风保守的古代,男女共处一室就会传出闲话,唐寅帮袁绒蓉赎身,在古人逻辑里,她便是唐寅的人,在六如居过上一夜,要辩称没有生米煮成熟饭,未曾**一刻,唐寅自己也不相信。

于是乎,从潇湘院出来后,唐寅没让袁绒蓉进六如居的门,接了秋香,马车直奔添夏镇,不给人见缝插针的机会,保全两人的清名。

桃花坞是秋香的地盘,上上下下都以她马首是瞻,尽管唐寅明说,赎袁绒蓉的动机很单纯,要秋香别多想,更别乱说乱叫。

但马车一到桃花坞,秋香见到旺财的第一句话「这是袁姨娘。」直接将袁绒蓉的身份定调。

唐寅当众说过,他不在就听秋香的,旺财忠心侍主,听命行事,叫齐桃花坞的奴仆,向袁绒蓉行礼问安。

收留一个罪奴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想替唐寅添乱,袁绒蓉拒不肯受,央求秋香别为难她,巨细靡遗跟她说起来龙去脉。

不说则已,说了秋香更觉得袁绒蓉身世凄凉,少爷不该弃她于不顾。

秋香犹记得少爷说过,唐伯虎能有九个妻妾,一妻八妾,不就是分一个妾室给袁绒蓉,少爷也不肯。

唐伯虎也忒小气了。

袁绒蓉谢谢秋香的好意,姻缘天注定强求不来,她看得出来,唐寅心中并没有自己,唐寅有心要纳妾,选择的也会是小金灵,纵然有点不服气,但男人的确偏爱骚到骨子里的女人,却不愿为了讨唐寅欢改变本心,小金灵是小金灵,她是她,各自有各自的美好与精彩,即便认定唐寅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也心动了,依旧做不到,抛弃自尊换取男人的喜爱,。

报恩的心坚定地无法摇撼,不为妾,可以为婢,袁绒蓉真诚告诉秋香,以后她就在桃花坞做事,不需要像过往那般客气,尽量使唤差遣,她会在最短时间内适应新的身份。

秋香哪肯答应,唐寅可是说了,袁绒蓉客居桃花坞,是需要好生款待的娇客,过些日子便要搬回江宁,也许会跟他们一块下杭州,袁绒蓉就算不是唐家的姨娘,也绝不会变成婢女。

孰知,隔天一早,袁绒蓉不知从哪弄来一身下人服,拿着竹扫帚在西跨院清扫落叶。

秋香一阵晕眩。

打桃花坞建成,买来第一批丫鬟后,她再没扫过一回地,抹过一张桌子,最多泡泡茶,整理唐寅的书房,心血来潮时才到厨房找厨娘学几个小菜,袁绒蓉就更娇贵了,十指不沾阳春水,被人捧着、护着,用一万贯赎回的花魁娘子干粗活,传到江宁去,唐寅还不遭人骂死。

求爷爷告奶奶地,总算将袁绒蓉劝回屋子里,午膳时,袁绒蓉放着送来的四菜一汤不用,自个跑到奴仆吃饭休息的耳间吃大锅饭。

男仆吓坏了,一边阻挡,一边请旺财过来处理,旺财拿袁绒蓉没折,吵醒在睡回笼觉的秋香,两人连哄带骗拉走袁绒蓉。

秋香和旺财商量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解铃还需系铃人,得请唐寅作个裁决,唐寅发下话,他们才好决定如何对待袁绒蓉。

征得袁绒蓉的同意,傍晚,马车载着秋香和袁绒蓉照原路回转江宁,准备拐进通往六如居后门的胡同时,庄家的马车从另一头轻驶而过,秋香看着庄启德下马车,满脸笑意走进后院,不久,敞开的大门便啪一声被人用力关上。

「祥发开门,我是秋香。」

秋香喊门。

门是唐寅叫关的,交代谁也不让进,祥发只能颤声向秋香告罪,尽责守住门户。

唐寅赏罚分明,尽忠职守一定不会有错,但门外站着的人有秋香,还有院中里的客人指明要见的袁姨娘,祥发脑袋没坏,急忙过来请示,连问了两次,唐寅只是发呆傻笑。

「快开门,哪有人把自家姨娘关在外头?」

萧千敬替唐寅发话。

唐寅这才回神,笑了笑叫开。

姑且不论秋香和袁绒蓉为何去而复返,这里是秋香的家,唐寅并非不待见袁绒蓉,六如居欢迎她们。

一高一矮,袁绒蓉娟雅,秋香俏嫩,两人款款玉步趋近,唐寅却被袁绒蓉身上三等丫鬟的衣裳,给惊的直了眼,用责怪的眼神瞪向秋香。

邱立不期待能看见袁绒蓉一身嫁衣,但眼前的她素着一张脸,美虽美,穿着竟比秋香来得差,水仙姬虽是以如出水芙蓉,不多雕饰闻名,却也和简陋扯不上边。

唐寅就这样对待心仪的女子吗?喜之如珍宝,弃之如敝屣。

喜新厌旧人之常情,可这才过了一夜。

世间有哪个女子能忍受,上一息踩着彩云,下一息跌落地面的境遇,袁绒蓉却喜笑颜开,想来是默默隐忍。

心疼且痛心,邱立怒了,手按在刀鞘上,怔怔地看着唐寅,唐寅今晚要不给个满意的解释,他们之间没完,袁绒蓉他会带走,认她做义妹,邱家和唐家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王贤、萧千敬、庄启德不遑多让,少了邱立透露出的愤恨,多了深究的鄙夷。

花魁当女仆用,有这么寒碜人的吗?牛嚼牡丹莫过于此。

唐寅自诩,江宁的文人也公认,当今文坛数得上号的风流才子,与李太白、苏东同流,以天为被,以地为枕,沽江海为酒,饮清风为茗,惜花怜花的唐伯虎,怎么这般糟蹋美人。

目光如刀,一刀刀凌迟唐寅中。

「别看我,我比你们更傻眼。」

唐寅打从脚底冤到头顶,冲着秋香和袁绒蓉说「事情是妳们惹出来的,妳们自个交代,我去书房躺会儿,事了了跟我说一声。」

一推六二五,手背在腰后走进书房。

一柱香后,秋香和红着眼睛的袁绒蓉,一前一后踏入书房。

袁绒蓉一见到唐寅便跪下,秋香扶了两次都不起。

「有话好好说,动不动就跪,外面的人真会以为我欺负妳。」

唐寅受不了哭哭啼啼,受不起跪礼。

「起来说话。」

软的不行,就转变态度,对付古代人,有时强硬比怀柔来得有用。

见唐寅动了气,袁绒蓉赶紧站起,眼泪止不住地掉,在她整理好心情前,唐寅要秋香说,谁惹袁绒蓉哭泣。

「邱统领是绒蓉已故大哥的战友,绒蓉姐听到哥哥的死讯就……」

唯一的亲人亡故,孤苦伶仃的悲痛酸楚,是唐寅也难以承受。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唐寅朝秋香摆头,要她帮忙安慰个几句,秋香直接抱了上去,把袁绒蓉蓄积的眼泪一下给全挤了出来,泣不成声。

哭声渐止,唐寅才问「邱统领有什么打算?」既然挑在这个节骨眼表明身份,邱立一定有他的盘算,说不定袁绒蓉的大哥死前,已将妹妹许配给了好友,长兄如父,依袁绒蓉的个性定会听从亡兄的遗言。

喝过一次酒,唐寅对邱立的了解不多,袁绒蓉的身是他赎的,邱立说个两句话,就想将人带走,太过草率和不负责任。

袁绒蓉的意愿必须尊重,但唐寅希望她能在信息充足的情况下做决定,女人的一生禁不起几次风浪。

「大哥托邱统领照顾绒蓉,邱统领想认绒蓉做义妹,带绒蓉回邱家。」

「这是好事,但能否缓个几天,他孤家寡人的,又长年在军营生活,家中也不知道有没有能住一个姑娘家的地方。」

委婉地缓住袁绒蓉,争取时间调查邱立的身家背景,挑在袁绒蓉赎身后才坦言身份,让人不得不防。

袁绒蓉又想要跪,看见唐寅青着脸才低着头说「绒蓉多谢义兄的好意,绒蓉只想留在少爷身边,盼少爷收留。」

认了义兄却不肯到邱家,袁绒蓉执意跟着唐寅。

「贪图回报,昨晚伯虎就不会安排绒蓉住在桃花坞。」

唐寅真想,他相信袁绒蓉会自愿献出身子。

「少爷越是施恩不望报,绒蓉越应该知恩图报。」

唐寅无所求,反而让袁绒蓉内咎更深。

「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计较利害得失。」

袁绒蓉的钱财刚锁在六如居的库房里,有钱傍身,袁绒蓉可以过着衣食无虞的日子,等唐寅帮她去了妓籍,回复良民身,依她的才貌,又有邱立从旁帮衬,不愁找不到好的归宿。

带着万贯家财当人婢女,袁绒蓉愿意,唐寅还不敢收。

「报恩的方法有很多种,没有必要牺牲自己。」

虽然不符合这个年代的价值观,但唐寅希望袁绒蓉能懂。

「少爷有没有想过,全江宁城的人都知道您赎了绒蓉,从昨晚起绒蓉便是唐伯虎的侍妾,大翎律明载,妾乃贱流与奴同,离开唐家,绒蓉就是逃奴,还是个背主忘义的贱奴,天地之大,哪有绒蓉的栖身之地。」

不谈情,袁绒蓉谈法与理。

「所以我才让妳先住在桃花坞,之后随我们到杭州,届时妳便能重新开始。」

唐寅有点火气,直称妳我,到大翎朝至今,他所有的行动全经过规划,出手前就想好退路,和种种应变之道。

在萧千敬面前,张大虎就是只病猫,这只猫却能将王姨吃得死死的。

从王姨找了张大虎出面,张大虎栽在自己手里的那刻起,唐寅就有十成把握,顺利赎出袁绒蓉。

袁绒蓉出身教坊司是意外,但还在唐寅能克服范围内。

大翎朝面临生死存亡关头,朝廷全乱了套,教坊司有闲工夫去捉一、两个罪奴?递了状纸告发,贪官能把纸给吃,也不愿成案。

唐寅有足够的时间拆解王姨给的难题,其实当下他就想到破题关键,只需要等待时机成熟,便可迎刃而解,袁绒蓉不会再是贱籍,甚至可以为双亲洗清冤屈,堂堂正正当一名忠良之后。

偏偏袁绒蓉死要钻牛角尖。

「相信我。」

唐寅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绒蓉相信少爷,但人活着求得是一个心安理得,若是良心有欠,纵然绒蓉锦衣玉食也会不得安生。」

唐寅嘴角一抽,气笑了「我要了妳的身子,把妳当牛马使唤妳才会开心?」

「少爷开心,绒蓉就开心。」

袁绒蓉眼神澄亮地说,铁了心要一条路走到黑,又来一颗顽固不灵的臭石头。

唐寅叹了一口长气,暗暗骂了一句「你们这些死古代人。」

「既然妳心意已决,就按照妳说的做,以后妳就和秋香一样做我的贴身丫鬟,想通了,想走,随时都能走。」

眼见有理说不清,唐寅放弃劝说。

秋香露出大白牙,心花怒放,挽着袁绒蓉的手,高兴有人能和她作伴。

「去换掉这身衣服,看了就碍眼。」

与秋香待遇同,意谓没有身契捆绑,不受家奴品级规定,主仆关系仅此于形式上,相处模式全由袁绒蓉掌握,为奴为友全在她的一念之间,唐寅并不干涉。

「顺便洗把脸,也不知道丑。」

嫌恶似地打发秋香和袁绒蓉走,唐寅回到院子里,招呼这一群不速之客。

「唐先生高义,邱某佩服,舍妹有幸能遇见您,是她的福气,日后有用得着邱某之处,但说无妨,邱某一定鼎力相助。」

唐寅说破喉咙,也没有当事人现身说法来得可信,经袁绒蓉一说,邱立方知误会了好人,改换尊称,以表对唐寅义行的钦佩之心。

未免又生误解,唐寅把袁绒蓉自愿为奴的事说了一遍,再三申明,决不会做伤害袁绒蓉的事。

「舍妹跟我说过了,这孩子和她大哥一个样,在义理上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就请唐先生在她成亲前,多加照拂。」

古代人全沆瀣一气,邱立放心义妹在唐家为婢,唐寅也没什么话好说,说了声一定,不再与之纠缠。

「难怪邓前辈对老弟另眼相看,小小年纪就懂得义字当头,不见色忘义,哥哥不如你。」

萧千敬与有荣焉,从袖袋中取出一张契书。

「这是袁姑娘的身契,本想当作贺礼,你收着,待会儿交给她,全了这场情义,她是个好姑娘,你们又般配,真得不再考虑看看?」

早算到,萧千敬会借花献佛送来身契,教坊司的奴籍在前,身契形同废纸,能握在手中还是比较安心。

唐寅也不矫情,替袁绒蓉谢过。

「伯虎,我王贤今天彻彻底底的服了你,江宁府唯有你堪称为君子。」

端来酒杯欲敬唐寅。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庄启德要大伙一块同饮。

以前他眼中的唐寅,是书生外表,商人的根骨,不怕开罪庄家,善用自身优势,捉住他想自立门户的心,私下提议合资开设染坊,细水长流,稳稳将钱袋子握在手中。

文人重视气节,标榜开大门走大路,唐寅不吃这一套,重实利而轻虚名,但又肯做吃力不讨好,无利可图的事,袁绒蓉就是一例。

有为有守,重信义,目光精准且洞悉人心,唐寅,唐伯虎,真真人中龙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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