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夺目。

阿圆看到狼时,二人正于刚觅得的一个洞穴取暖。

“明月小姐,快躲开!”

那雪狼扑了个空,呲起利牙,再次朝他们袭来。

这时,一团光亮刺目的火光噌地亮起。

幸好,阿圆刚才回马队停驻处时,从那商绅尸身上,翻出了火折子和桐油火把。

那狼见火,眼中闪生畏色。

他见状,狠劲地挥舞起火把,并将明月护在身后,一步步朝狼进逼。

狼性惧火,那狼只得乖乖后退。

一人一兽僵持良久,终以猛兽远遁告终。他颓于雪地,汗流洽背。

火把总归是要燃尽的,阿圆采集了方圆少得可怜的木材,在洞穴点起一个略成规模的火堆。

他守在穴口,眼神似乎在凝视着横亘面前的敌人:雪谷的烈寒、腹中的饥馁,还有刚刚冒出来的第三个,这狼……其中任一个,都能极为轻易地将他们置于死地,况者有三?在他们找到人迹之前,谁知还需熬过多少个漫漫长夜?他们两个,熬得过么?

“我来替你!我们轮着守夜。你快去睡一会儿罢,阿圆,你也同样是人,不睡觉怎么成呢?”明月见他已守了多时,焦急且不忍道。

“我真的不困,明月小姐。”阿圆坚辞。狼眼窥伺于冥幽,他怎肯放心留她一人?

明月苦争无果,在洞穴实在熬不住了,睡着于不知不觉间。

孤夜里,一人据守岩穴。他虽强提睁着眼睛,可头颅开始不由自主地一垂一垂。

这时,他模糊的眼帘中,突然闯入一道劲悍的黑影。

他猛地惊醒,忙飞闪躲开。滚地的同时,不顾烫烧,出手抓起几根烧燃的薪柴,奋力地掷砸它背脊。

狼爆出一阵暴怒的嘶吼,而后,悻动扭身退去。

阿圆惊魂未定,心道:这样,终归不是办法……

天亮了,他紧拉着明月出洞。

那狼一直尾随其后,他一路举着火把,加以震慑。

他们又走至原先的马队处,阿圆的手伸向正插在商绅胸膛之上的长剑。

那狼极为狡智,见他出手欲拔出利剑,怒嚎一声,便飞身奔扑上来。

可阿圆身手极快。剑已拔出,他边握火把烧狼,边持剑狂刺。

那狼终又败北。

此时的阿圆知道,己已占据上风。

可对手亦绝知彼占下风,怎肯再轻易贴近?苦思冥冥,他的心中忽闪出一计。

那晚,狼再度来。

阿圆早已让明月在洞穴最里躲将起来。

在洞穴中,他远远窥见荧眼烁烁,朝洞穴谨慎地靠拢。

他忙背对着洞口,假装入眠。

狼徐徐入洞,小心翼翼地向他接近。

阿圆感受到野兽身上散发的犹疑的气息。

观审多时,狼的头脑终究按捺不住饥肠,张嘴便扑向他的颈部。

阿圆等候多时,抽起深藏在身下的剑,死力回刺。

剑刃遇阻,深深地刺进了狼的腹部。

狼又发出怒嚎,可气势明显大不如前。

它惊惶之余,转身就要逃走。

阿圆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放过它?

他其实此刻神色已如死尸一般,可仍拼尽全力地朝它狂追。

他死命地舞动着那柄剑,向它砍杀。

前面不时传来痛苦的哀嗥声。它逃命之际拼命扭动身躯,可还是躲不了脊背上不断新添的一道又一道长痕。

正当这时,一追一赶之处,岩面上忽地爆响一声。

阿圆只感觉手中的剑猛地遇阻,原来他急惧之下,没看分明脚下,竟挥剑砍在了一块大岩石上,那剑猛触岩面,登时断为两截。

狼见觉身后有异状,扭头窥视。见到剑断了,知道那人已经失势。它这些天来的怒仇之气顿时灌满全身,长声咆哮,甩身就将身后那人压翻在地。

阿圆被剑断惊住,反应迟了一拍,突然感觉身体被一股巨力掼倒,已经被雪狼完全制住,毫无半分的还手之力。

狼张开离他近在咫尺的涎嘴,疯狂嘶咬,几乎马上要咬死他。

正在这个刹那,狼突然感觉后脑被大物狠狠一击,顿时感到天旋地转。阿圆忙趁此良机,挣脱狼身的钳制。他起身看时,只见明月双手擎着那块远比她人重的大石,神色惊惶。

阿圆见狼已经倒地,握着手里余着的半截断剑,用剑尚可用的侧刃,发了狂一般地,在狼的身体上乱砍乱插,直到那狼停止了挣扎和吼叫。

阿圆此刻的面容上全是血,有狼血,亦有自己的血,显得十分可怖。

二人看着地上狰狞的尸体。他们的手互抓着,还在阵阵颤抖。

阿圆后知后觉,惊喜地意识到——他们不但杀死了敌人,还终于有了食物。

狼尸被剑肢解,进而架在火堆上炙烤。

明月看着阿圆加油鼓劲的目光,定了定心,接过了他递给她的狼肉。捧肉的手还有颇为战栗,似乎生怕狼再拼凑回来,朝她撕咬。她狠下心,终于开始大口大口地朵颐。

在啃噬了几日的冰雪后,他们终于开了荤。

走回篝火堆边,阿圆见明月走路都有些蹒跚,忙帮她脱掉鞋袜。

他心疼地注视着她冻得发红、眼看就要冻伤的脚,拉开衣襟,就把明月的脚放到自己的心口上暖。

“阿圆,别!我的脚那么凉。”明月怯怯道。

“小人不怕凉。”阿圆笑着摇头。

小人却恰恰觉得暖……阿圆心道。真的——很暖。

深夜,两人蜷缩在洞内。天寒地冻,没有一个睡得着。

阿圆心中很是焦急:这样下去,他们是熬不过今夜的。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可旋即被自己打消。睹见明月哆哆嗦嗦的情状,他心底那句话又浮了上来——“我一定要护住她的周全”!他还是决定说出口。然则直看了她半天,难以启齿。

明月见他神色有异,便出口相问。

阿圆横下心,强开口道:“……我有听说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人也如我们这样,被困在极寒之地,几要冻死。后来,他们……他们除去各自的衣物……拥在一起取暖,终于生还。”

明月听完他的话,脸突然涨得通红,竟不知该如何答复。

阿圆语完,满心皆是愧惭,更是连看都不敢再去看她。

二人实则都不过是六七龄的稚子,哪会懂得甚么男女之防?但他们都属早慧的那一类,更何况彼此之间更是有些……东西存在……至于是什么东西,二人也决说不清楚。

“这确乎,是个好办法。”

许久,她方讷讷道。

她除衣之际,也突不知自己是该转身还是不应转身。

二人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抱在一起的。

明月起初难抑自己的忸怩不安,感觉脸上直发烧。

阿圆则是中心万分的愧恨,他诚知自己一介贱奴如出此行,真是对她莫大的冒犯和亵渎……他们若终克回京,他甘愿自缚双手、向她的家人以死谢罪……

二人的手和脚不知该放到何处。目光更是不知该往哪里放,便尽快合眼。

可这样确然行之有效。没过多大会儿,二人均睡着了。明月的身体只觉另一个身体好暖和,靠着本能,渐渐自然地将自己缩进那个怀抱。

二人像两只猫崽般依偎在一起取暖,藏在远离人境的大山里的洞穴,渡过漫长冰冷的又一个夜。

那天,阿圆来到狼骸前,发现所附之肉已经所剩无几。

半晌,他终于又找来肉。

明月已经不再排斥狼肉。他却贪瞧她的吃相,自己的那份没怎么动。

两个灰点在大雪地中踽踽,已挨了许多天,已翻了许多山,还是找不见一处人家。

明月眼神迷离,突然,眺见走在前面的阿圆一个趔趄,似栽倒在地。

她紧忙疾奔。

她远远地望见,他的单层棉衣被寒风吹开了一角。走近,她的眼突然睁得大大的,里面全是惊恐。她手脚慌乱,将他的衣掀开。

“阿圆,你快告诉我,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我没事的,别看……别看……”他的手欲阻止她的翻看,可力量奇弱。

阿圆的身体上,布满长而深的剜痕,那是剑痕。一道挨着一道,布在腹上,布在腰上,布在髀上……

“阿、阿圆……你近日给我吃的肉,到底……是什么肉?”

她的心中突地跳出来一个心惊肉跳的可怕念头。

“该不会、该不会是——你自己的肉……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告诉我啊!”

她惊恐万状,摇着他,要他解释。

可他无言可继。

良久后,他柔声道:

“明月小姐,您救过我的命,两次。也许这在您看来不算甚么,可我怎可不没齿不忘。这两次劫难中,毋论哪次没了您,小人都是活不到现在的。如今,小人不过是割了些许的肉而已,难道竟能报答得了您恩惠之万一么……”他极为勉强地挤出笑颜。

他声音很微弱:“更何况,您也是知道的,您之所以会被困在此处,皆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知道,若是让您知道实情,您一定会觉得我很恶心。可是……对不起……我也实是想不出它法了。”

明月哭得很伤心:“我怎会觉得、怎会觉得,你恶心……不,我是恶心!我只觉得、我只觉得我吃你肉的模样好恶心……”

“阿圆!阿圆!”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头,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哭落在他身上。

天与地,雪与山,仿佛都不在身旁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抑或是、已没有了时间。

“你知道么?你,是我的介子推,而我,不会像晋文公那样待你,不会像他那样忘你。”

她喃喃低语道:“阿圆——若我们能活着出去,长大后的我要当你的妻子,我会一生一世地、对你好。”她一字一顿地对他道。

“明月小姐,你在说痴话了……”

“即使在这种时分,你还是定要叫我小姐么?”她松开他的身体,睹着他的眼神颇为受伤。

“上下有别,小人不敢抛忘。”他的心脏在滴血,可他只能残忍伤害她。不然,他的存在,只会毁了她的一切。

“可你刚才碰了我的脚,可我们刚才已经……已经肌肤相亲了!”可她忽然记起,自己只是个小女孩。这种话,别说对阿圆,对任何人讲,都只会被当作笑话对待。它又怎会、对他构成半点威胁?一想到此,她只好委屈地哭了起来。

“小人深知自己有罪……若是我们能活着走出去,小人自然甘受您的发落。”他是忍心再添上一柄刀的。

她不再说话,只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遮好,遮好那些触目心惊。

天又亮了。

阿圆吻了吻尚睡着的明月的头发,出洞。

他再启程,去找人家。

天地间惟余白茫茫的一片,他的眼眸仿若失明。

猝然,他站定,使劲揉了揉眼睛。

远处确是炊烟袅袅。

“那、那里面有人!快……快去救她。她是京城里的世家千金,你们救了她,会有很多、很多赏赐的……”他气喘吁吁地道,手指着身后山洞的方向,突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这娃娃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哪!这头雪狼在我们这儿为恶,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想不到哇——今天竟会死在一个小娃娃手上。孩子,你可真是为我们除了大害啊!”附近的村民在救出明月之时,已经看到了洞穴外狼的骸骨。此刻他们全围在护送二人返京的马车周围,啧啧称奇,如同欢送英雄一般。

“阿圆,你听!你成了英雄啦。”明月轻笑道。

“若说英雄,你才是真正的屠狼英雄啊。如不是你——举起巨石、砸倒那狼,我啊,恐怕早就葬身其腹啦。”阿圆也乐呵呵地回敬。

明月心中道:若不是有你在,我纵举得起那块大石,又哪里能砸得下去?

“你知道么?我的祖上是吴越钱氏,宗族里有一个君王,对他返家途上的妻子说过一个名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她声音轻轻的,“我现在,也想这马车走得越慢越好。”因为她情知:回去之后,他们又都不自由,又是很难相见了。

阿圆心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正当二人思绪怅惘之际,几匹轻骑忽朝马车迎面奔来,勒马驻于道途正央,逼得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阿圆本以为是明月府上的人来了,忽想起:自己的身份是无资格与她同乘的,于是出了马车。

“就是他……”

对面一人见他下马车,忙指着他道。

阿圆顿感惶惑,因为他认出来、那是陈府的一个下人。

对面几人直瞅着他,又转头相觑了一阵子,似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意见一致后,他们纷纷跪地。

“殿下,快随我们入宫罢,陛下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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