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熹元年,上邽大旱,饿殍遍野。

大批流民背井离乡逃往中原富庶之地,唯老弱病残无力迁徙,囿于故土熬着他们的余生。

每日都有人在死去,死亡成了最平常的事情,乱葬岗上白骨累白骨,如云的乌鸦在枯树上聒噪,盯着远处将死未死之人。

生逢灾年,什么事都没了轻重缓急,顶天大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上邽北郊山神庙有三个少年就在面对这个顶天大的事情。

他们本就是孤儿,天不问地不管,又遭遇灾年,虽说树挪死人挪活,可他们绝不会怀疑自己会死在逃荒路上,不论饿死渴死,还是被饥民杀死,总归难逃一死。

所以他们选择留下来艰难求生,白天以深山为靠,不管能吃的不能吃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是好东西,夜晚再回到山腰破败不堪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山神庙中休息。

“哥哥们,我要死了。”

一个瘦弱少年斜靠在一棵槐树上笑着说道。

“小七别胡说,你再撑一会儿肯定能找到吃的,咱的命硬,贼老天想拿也拿不去。”

另一个稍高一些的少年蹲在他身旁说道。

小七侧了侧身子,艰难的躺卧在地。

“大哥,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想死了,就是困了想好好睡一觉。‘’

被称作大哥的少年面色凝重的说道:“兔崽子别骗我,你要死了我和二弟可没力气给你挖坑了!”

“放心吧,我啥时骗过你……”

小七话还没说完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二弟,你在这守着小七我再去找找吃的,这都四天没吃东西了。再饿两三天别说小七了,我俩也熬不住了。”

树下坐着的另一个单薄少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将手中的竹竿递给他。

高个少年接过竹竿,艰难的用竹竿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起来,朝着山林的深处蹒跚而去。

饥饿使得他走几步就得停下歇歇,他一路走一路找,找寻着果腹充饥之物。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他只记得向前走,就像一个木偶机械的走着,也不觉从白天走到了黑夜。

月光冷冷的洒在他的身上,更添了几丝凄凉。

他的眼神黯淡无光,头也抬不起来,他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走着,就在他快要失去最后一丝清明时,双脚突然一陷,惊的他出了一身冷汗,人也瞬间清醒过来。

他借着泛白的天光发现自己的双脚陷在淤泥之中,他赶忙四周看了看,发现这是一个干涸的小湖,他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湖心。

因为大旱的缘故,这个小湖也就湖心有点淤泥他正好踏在了上面。

他慢慢的从湖心走了出来,发现前方竟然有一间坍塌的茅草屋,屋前好像还有菜圃。

他赶忙奔向菜圃,到了近处才发现菜圃确实是菜圃,可是栽种的东西早以枯死,只有枯黄的叶子铺了一地。

他失望的躺在了菜圃里,望着天空,眼泪大滴不滴流出却不自知,躺着躺着一股无名火起,翻身起来疯狂的用双手挖着土地,指甲折了也不停,双手鲜血淋漓染红了土地。

挖着挖着,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物,他挖出来一看,竟然是干枯甘草留在地下的根茎!

少年喜极而泣,也顾不上泥土不泥土了,直接塞入嘴中大口咀嚼起来。

一股甘甜混合着泥土的土腥味在他的口中荡漾开来,让他满足的想大喊大叫,幸福也不过如此啊。

不过他可不敢长久逗留。

他趁着恢复了点体力,赶紧拿起手中竹竿挖起地来,疯狂的挖起地来。

他有点不安,他怕槐树下的兄弟等不到他回去。

挖了有一捧甘草根,他脱下身上的破衣仔细把甘草根包裹起来绑在胸前。

他也顾不得管手上的伤,捡起竹竿一刻不停的就奔向老槐树。

摸索了两个时辰后他终于能看见那棵老槐树的轮廓了,可越临近他越觉得恐惧。

等到他颤抖着走到槐树下时发现两个人都躺在树下一动不动,他赶紧扔掉竹竿,颤抖着用手指探他们的鼻息,发现还有鼻息。

他一屁股瘫倒,终于长出了一口浊气,喃喃道:“还好还好,没死就好。”

“兔崽子们,醒醒了,再不吃点东西你们就要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了!”

少年亲昵的拍着二人的脸颊。

小七悠悠的醒了过来,眼神涣散,好不容易才看清眼前人。

他饿的连话都说不了了,少年赶紧给小七喂了点甘草根让他慢慢咀嚼,他将小七抱的坐起后,另一个单薄少年也差不多醒了,他又给其也喂了些甘草根。

随后他将带来的甘草根分作两份放到他俩手中,做完这些后,倦意袭来,强撑一口气的他终于支撑不住了,靠着树干就沉沉睡去。

等到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小七的一张笑脸。

一问才知道已是第二天早上了,他一把推开小七站起身来活动活动浑身酸疼的身体。

小七又顶着张笑脸凑近说道:“大哥你还有甘草根吗,给我点呗,那玩意真他娘的甜!”

他白了一眼小七没好气的说道:“敢情你俩都吃完了啊,那可是我们几天吃的,你俩一次吃完了我看死期又提前几天喽。”

小七一听这话一脸苦兮兮的说道:“二哥没吃多少,他把他的一大半给了我叫我省着点吃,我一时没忍住全吃了,早知道我就不要他的了,这样还能省点,这下好了马上又得挨饿了……”

正说着,小七口里的二哥也汲水无果的回来了,正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打趣道:“小七啊,我要是先饿死了就赖你啊,我要天天缠着你看你晚上怎么睡觉。”

“行了,收拾收拾东西,哥哥带你们去个好地方,保证你俩晚上做梦也得笑醒!”他神秘说道。

一听这话,那哥俩默契的对视一眼,同时转身手脚麻利的收拾起包裹,说是包裹其实也就是用粗布包起几个罐子,几块燧石和一把小刀而已。

收拾完后,三人奔向菜圃。

确实是饱腹才有力,原本两三个时辰的路程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走到了。

哥仨看着眼前那一大片菜圃痴痴的笑了起来,这么大的菜圃,真真是捡到宝了啊,谈不上吃饱,可哥仨的命是铁板钉钉的保住了。

歇息了一会,他们将坍塌的茅屋收拾出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角落,以便于他们晚上睡觉。

做完这些已是夕阳西下时,他们又趁着余光挖了许多甘草根。

到了晚上,他们生起了篝火,围着篝火坐着嚼起了甘草。

被二人称作大哥的少年看着身旁两个打闹着的人不禁回想起与之相识的时候:

那时自己也不过是个无法跟上逃荒脚步的少年,只得漫山遍野的找野菜充饥。

一天无意间在一处荒山上寻到了一座破旧的山神庙就想着进去休息休息,刚走进去就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那人问自己想干什么,刀都已经架在了脖子上了也就没啥好怕的了,自己大声质问他:“我进来歇歇脚不行吗,又不是你家,偷袭我算什么啊?”

那人明显一愣,好像是被吓着了,脖子上的刀松了松。

“你是一个人?”

“废话,不是一个人还能被你用刀架着脖子?”

明显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将刀垂下,对我说道:“你走吧。”

脾气一上来我能走?!

我摸着脖子上渗着血丝的伤口,盯着他走到倒塌的山神像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在他脚边燃着一堆火,火上烤着一个烧饼。

看到饼我眼睛当时就直了,自己直接走了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他抬头撇了一眼,看的我一激灵,我看到他左手攥紧了刀。

我忙说道:“别误会,我不抢你吃的,我就借用下火堆,千万别误会啊。”

他没有说话。

我见他没什么反应,就壮着胆子取出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几个野山芋小心的埋进火堆里。

这时他开口说话了:“你要留那就留下来吧。”

说完后就低下头翻起他的麦饼,左手却还是紧攥着刀。

我好不容易才从他不停翻动的麦饼上挪开眼睛,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

后来我们混熟了以后,他才告诉我之所以让我留下,是因为有人找他麻烦时可以利用我让他脱身。

原来他的几个饼是在山脚下砸晕一个兵卒抢来的,他怕有人来找他算账才躲入这座深山里的山神庙。

所幸一直都没人来找他算账。

到了我来到山神庙的第三天时,我们救下了小七。

那天我们分头找吃的,按约定傍晚回到山神庙时发现庙门前趴着一个人,我们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饿晕过去的小孩。

我俩把他抬进庙里给他喂了点水,这才醒转过来,看见我们就笑,爬起来就抢我们煮的野菜,一点也不见外,边抢边说:“你们可以叫我小七。”

就是这个小七抢了我们一顿野山芋后就赖着不走了,久而久之三个人就厮混的很熟了。

后来能找到的吃的是越来越少了,饿肚子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大哥,想啥呢,快吃点吧,你再不吃我可就吃完了啊。”小七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来。

我笑骂道:“你就记着吃还能记得什么!”

小七也笑着说道:“这年头不记着吃怎么活下去啊。”

对啊,这年景没吃的就是死路一条。

“二弟,小七,我们明天下山吧,趁着还有这块菜圃得赶快想想其他办法,这山上连树叶都快没了,只能去城里碰碰运气了。”

“好,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说不定城里来了赈灾粮呢!”小七笑着说道。

“好,既然都同意,那我们明天就进城!”

第二天清晨,三个人早早的就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好东西后每人挖了够一天吃的甘草,然后就踏上了下山的小道。

他们所在的茅屋在大山深处,所以清晨出发午后才到达上邽城城门下。

哥仨站在城门楼下看着城墙,原本繁华的上邽城了无生气,在春日里显出破败荒凉。

原本在他们印象中高大雄伟的城墙在此刻就像个迟暮老人奄奄一息,城门半掩,更无人把守。

他们在城门口默立片刻,抬手推开城门步入城内,刚踏入城内就看见一队兵卒卸甲或蹲或坐在一辆大车旁吃着干粮。

兵士看见大门被打开走进三个瘦弱的少年都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

突然从车上窜过来一个兵卒一把把他们三个推了个趔趄,然后关闭了城门,靠在城门上对着他们冷笑。此时对三人中一直话不多的少年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看见了一个兵卒,而且很熟悉,熟悉到听到过对方的呼吸。

少年紧紧握住怀中的刀盯着他。

“把手从那小玩意上拿开吧,你能干掉他吗?”一个从大车上坐起的中年人揶揄道。

少年头也不回的说道:“不试永远干不掉。”

其他两人默契的分站少年两侧,对视着中年人准备随时出手。

“行,就让你试试,沈月,秦贲会会他们。”

“是!”

话音刚落,从车辕旁站起一个高壮汉子与城门前的兵士对少年三人形成合围之势,慢慢逼近。

持刀少年低声说道:“大哥小七你们牵制住那个胖子,我来对付城门口的。”

“好!”

城门前的沈月并没有抽刀,他一步步的逼近少年。

持刀少年紧紧攥着刀,注视着沈月的脚步,心中默念着:“近点,再近点。”

当沈月逼近到他身前三步时,突然一刀暴起直削脚踝。

沈月明显始料不急,勉力后撤才躲过一劫,小腿却被擦伤,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收起了轻视之心。

沈月点点脚,不退反进一拳打向少年面门,少年扬刀招架,不料沈月变拳为爪抓向少年手腕。

少年诡秘一笑,生生止住上扬刀势斜撩而下,直斩手爪,沈月一招不成急速缩回手掌。

沈月随之单手撑地飞起一脚踢向少年手腕,少年下撩刀势未尽被一脚踢中,只觉手腕发麻,短刀脱手而出。

沈月一步跟进,一膝顶在少年下鄂,少年顿时晕厥过去。

与此同时秦贲也干净利落的敲晕了两个人。

等到他们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很深了,约莫到了半夜时分。

三个人被绑在一起,使的猪蹄扣,这些兵卒是真的不厚道。

哥仨发现那些兵士都坐在他们身旁的火堆旁。

“醒了?醒了咱们就聊聊,知道我为什么要绑你们吗?”中年军士问道。

“不就劫了你的粮嘛。”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你们?”

“劫粮这事是我干的,我随你处置,把他俩放了。”

“兔崽子你说放就放啊。”中年人笑骂道。

“自己没本事护住粮,现在又要牵扯不相干的人,确实好威风啊。”少年啐了一口说道。

“你小子别激我,我给你们两条路,一条将你们塞入死囚犯里处斩,另一条你们哥仨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绝对少不了你们的,两条路,你们自己选。”中年人把玩着匕首说道。

三人默契的对视一眼。

“好,我们跟你。”

中年人听到回答后将手中匕首递给沈月示意松绑。

他又说道:“那你们以后就是我马豪的兵了,你们仨今晚有名字的写下来,没名字的自己起一个,明天给你们登记上册,先在侍卫队,沈月你来带他们。”

说完这些后,他起身拍拍屁股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这事就了了?!

沈月割断绳子看着目瞪口呆的三人说道:“别大惊小怪,马将军就这样,平时没个正行,以后你们就习惯了。”

三人赶紧点了点头,小七躲在自己大哥身后小声问道:“那我们就是没事了?”

沈月笑着道:“没事了,马将军再怎样也不会和三个孩子过不去,对了,我叫沈月,是你们的队率,旁边的高个子叫秦贲,就是你们打晕的家伙。”

一旁的秦贲冷哼一声,脸色不善。

三人尴尬陪笑,连连赔罪。

秦贲可能面子上挂不住,直接起身离开了。

小七忍不住开口问道:“沈大哥,我们的队伍应该不是上邽城驻军吧,原先驻军我都挺面熟的。”

沈月说道:“不错,我们不是上邽驻军,我们是边卒,隶属陌泽营,我们平时自由驻扎,战时领命戍边。”

“原来是这样。”

“好了,先不谈这些了,你们应该都没正经名字吧,我这有卷竹简据说是说文什么的,反正上面字挺多,你们参考一下给自己起个名字吧,对了你们仨有识字的不?”

“我我我!我蹭过几年私塾!“

小七跃跃欲试。

于是沈月从怀中掏出卷竹简交给小七说道:“可别小看这卷简,好多弟兄的名字都是从这上面来的。”小七赶紧接过去,三人头对头开始看起来。

沈月则是躺在草垛上睡起觉来。

第二天清晨,沈月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三个顶着黑眼圈的脑袋,吓了一跳,赶紧问道:“你们干嘛啊?”小七眼睛都发着光,说道:“沈大哥,我们起好名字了!”

“呦,挺快啊,说来听听。”沈月边打哈欠边说道。

“大哥叫甘奕,二哥叫甘梓,我就叫甘野!撒野的野!沈大哥你觉得怎么样?”三个人期待的看着沈月。

沈月称赞道:“不错不错,都是好名字,不过你们三个都姓甘吗?”

小七挠着头说道:“我们三个人的姓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合计了一下,就决定用甘草的甘字做姓了。”

“行,你们以后就有自己的名字了,你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我去找马将军给你们上册。”

三人齐声道:“谢谢沈大哥!”

沈月看着哥仨跑远了翻个身继续睡,上册等睡醒再说。

傍晚时分,夕阳如血。

马豪带着沈月过来找兄弟三人,拿着三套甲衣送到他们手上。

马豪一改往日随和,厉声说道:“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游奕部的一员了,战场无情,生死自负,功有奖过有惩,我的规矩不多,只有一条:出卖同袍者必杀之!你们清楚了吗?”

三人齐声喝道:“是!”

此时夕阳如残血,映染的天边如火,虽是城池,边塞风沙还是平地而起肆虐无忌,肆虐的掠过稚嫩的脸庞,沟壑的脸庞。

三个月后,朝廷赈灾粮到达上邽城时一封军令也随之到来。

赈灾粮是被命人挨家挨户送上门的,城中有了久违的炊烟。

马将军收到手的军令来自凉州刺史府。

大旱已弱,不必再防患暴民作乱,刺史府命他率部星夜赶往武威郡。

马将军拿着这份军令默默思忖:星夜奔赴,应是边事不宁。

赈灾粮发出去的第二天,街面又多出好些裹尸草席,被撑破肚肠的。

街上灵幡飘荡,纸钱漫天,一派肃杀。

“去,告诉县令,我们明晨领命出发了,叫他的兵来守城门吧,顺便告诉他我帮他将这些百姓埋掉。”马将军在城门楼下对沈月说道。

沈月拱手离去,马将军转过身看着城里随风沙肆虐的白色纸钱久久无言。

凌晨时分,三百边卒甲胄在身,束发勒腰,刀剑森森,站立街头,清晨的露水打湿强弓顺弦滴落,一片寂静。

“起灵!”

一声嘶吼打破寂静。

马将军一拨马头当头向城外走去,一队兵卒听命抬起一具具草席跟于马后,再后面是人人负弓的边地悍卒,最后的是死者的亲人们,没有哭声,只是默默的跟在后面,默默的向天空撒着白色纸钱。

到了山岗,早先挖好的的墓坑黑洞洞的排列着。

马将军下马看着下葬,填土。

他一抬头就看见一只黑鸦落在枯枝上,自言自语道:“命比纸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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